神探:人心藏鬼,寂寞杀人
有很多个暑假,当我觉得无电影可看,便以杜琪峰的名字搜罗一切与之有关的影像,而后便整日整夜沉溺在银河映像超乎想象的电影世界里。
杜琪峰这个名字于我是一种符号,甚至是某种保证:对电影美学有着接近偏执的理想追求。想必杜琪峰对很多人的意义也是如此。
以杜琪峰、韦家辉和游志达为灵魂人物的银河映像,几乎能驾驭所有的类型片,既有动作枪战片,如《枪火》、《PTU》等;又有滑稽喜剧片,如《辣手回春》、《孤男寡女》;还有风格化到难以归类到影片,如《一个字头的诞生》、《柔道龙虎榜》和《大只佬》等。
银河映像的创作是多元的,追求差异与创意,既有诡谲阴郁的一面,也有荒诞戏谑的一面。
当然这和“铁三角”之间的差异也不无关系,杜琪峰的扎实沉稳,韦家辉的异想天开,游志达的沉郁冷峻。
《神探》是银河映像成立第十一年的作品,它集合了十年银河映像所有观念和审美,是一部典型的杜琪峰与韦家辉式的电影,主角也还是御用演员刘青云。
本以为在犯罪片领域,银河映像已经做得足够深化和复杂,但《神探》显然更炉火纯青,它让人惊愕如泰山崩于前,以更加不拘泥的想象来讲述一个异类天才的毁灭史。
我们的文化从不正视毁灭,悲剧意识也向来匮乏。人们以大团圆来给一切本可以展现人性广度的故事草草收场。
而《神探》是异质文化的产物,甚至带着西方精神分析学的色彩,它凝视人性的深渊,揪出每一个人心里面的鬼。
人心藏鬼,寂寞杀人。
陈桂彬是一个寂寞的天才,有着近乎异能的天赋:能看出人心里藏的鬼。他曾是西九龙重案组警员,行为古怪不被理喻。
他像梵高一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下,送给离职的总警司,而他这么做的理由是:总警司心里干净,没有鬼。
内心的鬼是什么?它并非一个人分裂出的另外的人格,它是每个人的心魔,是人性的阴暗面和潜藏在人心中的劣性。
比如,女孩在超市里拿着口红踯躅不前,陈桂彬看到她身边的鬼在怂恿她偷窃,它由女孩彷徨未定的心灵产生。
他大声把它喝退,但旁人只觉得陈桂彬对着空气咒骂。常人眼里,天才与疯子无异。
陈桂彬确有精神分裂的迹象。女友张美华已经和他分手,并当上了新界南重案组高级督察。但他认为她从未离去,出门一定会带上她。
精神分裂的产生源自某种创伤性记忆,我们不难推测出一条叙事暗线:张美华的离开是陈桂彬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他逃避在臆想出的世界里。
现实中的张美华自私自利,只在需要寻求帮助时才会找他。而幻想里的她,照顾了他脆弱敏感的另一面。
精神分裂和看见人心的鬼是两码事,可惜没有人会注意到两者的区别。
探员何家安是陈桂彬为数不多的仰慕者,看过他所有查过的案件,一直把他视为师傅,但何家安并不理解他,对他把自己设想成凶手或被害人的破案方式也深感费解。
陈桂彬的傲慢自大也断绝了何家安想进一步了解的可能。
何家安接手的是王国柱和他的配枪神秘失踪的案件,王国柱和高志伟出勤办案,只有高志伟归来。
此后,不断有匪徒持枪抢劫案发生,子弹均属王国柱的配枪。
陈桂彬跟踪高志伟,发现他身上的鬼有七只:贪婪怯懦,冲动暴戾,虚伪狡诈,狂妄自大,谎言嫉妒,贪图小利等恶念,幻化成鬼,占据在高志伟身躯内,犹如七宗罪。
他真正的自我,被遗忘在谋杀案发生的山野里。
见识到高志伟的复杂本相后,陈桂彬将自己设想成劫匪和被害的王国柱,厘清了案件脉络:执勤过程中,高志伟的配枪不见了,他杀了王国柱,拿了他的配枪。
回去后,他改了配枪编号以及枪械核查记录,使王国柱的配枪成了一系列案件的替罪羊。
每一件案件之所以存在显著差异,取决于高志伟体内众鬼谁更占上风。他所有决定均审慎考量,杀人布局,天衣无缝,且绝不越雷池一步。
何家安在调查过程里,对陈桂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改变肇始于陈桂彬拿走了他的枪和警员证,他灰扑扑回去后,张美华的出现让他怀疑陈桂彬是否真是精神病,信任逐渐瓦解,脆弱、害怕和矛盾越放越大,直至占据自我,和众人一样认为陈桂彬不过是疯子。
当陈桂彬再一次见到何家安,他能见到的是一个十四五岁又瘦又弱的男孩,它是何家安的心魔,笃定和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陈桂彬预见高志伟将杀死这个男孩,他选择不将枪交给何家安。
高志伟查到捡到自己配枪的南亚人后,拉上何家安一起前往。
最后的枪战非常风格化,镜子反射,人影幢幢,魑魅魍魉,乖张狰狞。
镜子似乎是隐喻人心的扭曲和分裂,杜琪峰的另一部影片《暗花》里也出现过类似画面。一片混乱中,南亚人和陈桂彬在枪声中倒地。
高志伟欲杀死何家安,却被陈桂彬开枪打死。
死前最后一瞬,陈桂彬看到何家安的另一心魔浮现,它掣肘着何家安完成了经典的换枪一幕:不仅让自己成功摆脱干系,还立了功,其余人皆成罪人。
与其说陈桂彬死于何家安的枪下,不如说他死于对人性尚存的信心。
何家安来找陈桂彬的那天,陈桂彬或许就看到了他身上的鬼:一个瘦弱的男孩。
它是何家安孱弱无助的内心和无处安放的恐惧,尽管他外表高大强壮。
陈桂彬一开始没有答应帮助他,最后同意,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对破案的痴,二是对人性的谅解和宽容,正如陈桂彬在骂退意欲盗窃的女孩的鬼时说的:“十三四岁,还有得救。”
陈桂彬心里又何尝没有鬼?
神探即是他的鬼,它是由天赋衍生出来,傲慢自大,像上帝一样审视着芸芸众生,并且它类似于陈桂彬的社会人格。
可是,天赋从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不能被用到极致。
人性始终是趋利避害,现世的担子太重了,不是天才能担得起的,人世的烦恼也太大了,不是一颗敏感的心受得了的。
世间的人们可以原谅一切,除了天才。
他人即地狱,天才太容易被孤立,选择天才那样过活,也就意味着要舍弃做正常人的权利。
陈桂彬的自我是普通且平凡的。
看到他幻想出女友没有离开的假象,我会心痛,有多少旁人歆羨的天赋,就必须要承受多少常人忍受不了的寂寞,况且拥有天赋的心灵总是出乎寻常的宽广、丰富和敏锐。
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心灵最容易受到伤害。他缺乏爱与理解,幻觉消失后,他茕茕孑立,神色黯然,对人性的信心并不是他真正相信,而是他选择去相信。
打死高志伟前,陈桂彬自语道:“放下枪,开枪就跟其他人没分别。”
“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
这实则是鬼和自我之间的对话。他开枪,是在天才和平凡中选择了后者。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也许意识到人性深不可测,并非所有的黑暗他都能察觉。
过去的他像自喻为太阳的尼采一样高傲,但天才不是太阳,自我也不是照耀世间的光。
《无涯:杜琪峰的电影世界》纪录片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反倒是杜琪峰在片场的暴脾气。
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和天才共处,伟大如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也类似。
但人们乐于谈论天才,毕竟一个没有杜琪峰和韦家辉式天才的世界,一定会单调不少呢。
文: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