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不够冷,所以人们只是相互取暖
这是新年撞钟后的第三个工作日傍晚,江芙疲倦地爬上公交车,靠在玻璃窗上,她盯着自己的鼻尖,强打精神吸气,可眼神一下就涣散了,散到外面的荧荧街灯中了。
夯呜……启动的车轮在地面抖擦,和往常一样,她的思绪开始游街……
“明日小寒,是气温最低的节气,只有少数年份的大寒气温低于小寒的,大家要注意保暖。”
耳机里自己常听的FM里传来浑醇的嗓音。
她突然一个激灵,马上滑开手机查看日历,果然——1月4号,她吸了一口气,今天是他的生日。
她快要忘记了,但从来忘不掉。他是冬天生的,小寒前面一两天。他们也重逢在冬天,她和顾一。
“我记得你偶尔会来我们班上找人,我那时就觉得你很高了。”
江芙抬头笑了。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一文理分班后就再也没有交集,只是很少的时候,在走廊上远远地瞧见过。
时隔六年首次照面,在2016年的尾巴上,印象里,也是第一次面对面讲话,彼时都是沉默安静不善言辞的男孩女孩。
两人这些年来在微信上断断续续地聊天,她手机里还保存着一段顾一在15年新年醉酒后被她哄着学羊叫的语音。
江芙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她记得他高一物理考过满分,多亏网络让他们熟悉起来,要是没有任何铺垫就碰面的话,依照她害羞的性格,依然无法跟这个人讲半句话。
“你头发编得蛮特别的。”
顾一也笑了,尽管很久没见,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他推开商场玻璃门,“好冷,跟我来。”
他没跟她讲,他对她印象也深。
在那个外表淡定内心骚动的年纪,男生宿舍可热闹了,她在他们宿舍的外号是“瓷娃娃”,因为皮肤太好了。
“你成绩太好了,那时可是我们仰望的对象。”
他只是这样跟她讲。
公交车一个刹停,到站。
江芙拇指盖犹疑地弹着手机,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工作太叫人心累了,可不是感性发作的时候。
她下车。
“换乘上地铁,发呆也少了凭藉。蛮喜欢坐公交车,出神的时候,仿佛窗外的一切也跟着自己一起游离。
地井盖、灯牌、商店门口的塑料模特、行人走路皱着眉头的样子……
就这样在眼前闪过,在脑海掠过,没有留下深刻的痕迹,却是感官的神游,给什么都不想用力思考的大脑提供一个场景迅速切换的三维空间,奇妙的满足感——一秒觉悟自己很难认路了……”
地铁呼啸有声,江芙忽然记起了自己去年差不多时候给顾一发去的消息,她一直是一个敏感纤细的人,又路痴。
“我就是那个皱着眉头的行人,请你好好看路!”
17年冬天的某一天,她下班了,在城市的另一头。
顾一收到江芙的微信就马上回话,尽管他还在公司工作,他叹了一口气,理想照进深夜加班的现实,多么无奈。
他还在实习,翻年打算出国,现在已涉及实际的社会事务,他打破了很多空想,其实迷茫。
作为男生似乎背负着更多的期望,紧箍咒哪里单单是自己给自己戴的,他在前半句上加上了一个耷着双眼困顿成风的emoji表情。
“回去早点休息。”他继续说。
“我还要写一个报告。”
“写完就快快休息。”
“嗯。”
“我写完了。”
“晚安。”他等着她,他其实想跟她多聊聊,多了解一点彼此的想法,可是他们都累。
“嗯。晚安。”
太累了,因为工作白天江芙还偷偷哭过一场,可是她不打算告诉顾一,记得上次顾一笨手笨脚地隔着电话线安慰她快到夜里一点,他们两个第二天五六点都要起床上班。
他们总是这样欲言又止。
江芙走出地铁站,走在2019年的第一场雪里,街边公园的瓦檐上只薄薄积了一点,在漫长岁月深深浅浅的隔空互动中,他们照见彼此内心孤独纯粹的小孩,互相取暖。
可是,她到底了解顾一多少呢,心动是时常有的,但那不够,不足以支撑彼此走在一起。
他们用以相处的时间太短,看不到也累积不了多少能撼召彼此笃定的深情流露,而这,在这地域时空打破、欲望诱惑激增的时代太重要了。
2016年那次重逢,江芙是在顾一所在的家乡省会短暂停留,她只是回来考一场试,她还要回去更南的南方,北回归线以南自己念大学的沿海城市,她跟顾一说了自己想留在那儿工作。
“那么你现在是要留在C城了吗?”
那顿饭两人吃得很开心,顾一问江芙的星座,江芙答到金牛,顾一眼里亮晶晶的,他脱口而出哇我是摩羯我们很配耶。
“不,我只是考试,还要走的。”
“什么时候?”
饭别下手扶电梯,顾一紧跟她身后,江芙突然觉得压抑,“明天就走”,她回头望着了顾一一眼。
不见你的话,其实今天就走,她在心里说。
她没有告诉顾一她妈妈赶着带她回老家办事,为了这场临加的会面,她是央了好久。
两人沉默了,一直到顾一开车送走她。
人生已开半局,难以为不确定的短暂交会转捩。
“下次见。”
“嗯,下次见。”
其实两人都不知道下次是何时。
可是好像只要想念,总会再见。
江芙记得很清楚,她人生第一次和男生看电影是跟顾一,那是两个月后她再回来,看的是《西游伏妖篇》。
一起挨着坐在长凳上等姜虎东烤肉的排号,这是内敛的江芙这辈子第一次和男生如此靠近。
他们互相比划着你的手好大啊为什么我的手这么小,内心品着那句“相亲竟不可接近”,都有一种淡淡的忧伤,顾一当时还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他们寥寥的会面都是以数月为计量单位的。
暮春明媚的时候,江芙再一次离开之前,和顾一在Starbucks见面,他要出国,她英语好,他笑着说帮我练口语吧。
江芙让他描述一个他认识的人。
顾一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狡黠,
“I have a confidant. She is Fu Jiang. We’ve slowly got to know each other since high school…… ”
他描述了很多,他说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为什么持续了这么久,但就是持续了这么久,他看着江芙的眼睛,
“She is very special to me.”
那天的阳光很暖,射进咖啡馆的落地窗里,江芙轻轻扬着唇,不管季节如何嬗变。
南方的雪倒是这样寡,不过夜光里还是有点奶油的样子,顾一喜欢的奶油。
“我给你uber奶油天堂?”
江芙一直很上进,几个月后阴差阳错回到了家乡工作,太忙碌两人一直没见面,她周末去单位学习,回来在甜品店买半熟芝士,看到新推的冰淇淋奶油面包,想到了顾一。
她一直比较迟钝,但也在学着如何对男生好。
“哎呀太麻烦了不用——你现在在哪?”
顾一的声音很激动,“我刚加完班,人还在市区,见吗?”
他们一直是很温吞的状态,一是没有时间,更害怕打破什么。
人们留给彼此的初印象似乎能持续一辈子,无论后来见过多少次面。
上学如此,重逢时如此,有些人只一眼就会觉得太美好。
他一直觉得江芙太好了,很优秀也很有主见,而他对人生尚未形成任何计划,他其实有些惭怍,他保持着经年里自己的身份,默默支持她做任何决定。
是,他是对江芙感觉不一般,可只是朋友啊。
可他这次失了态。
而江芙一直若有若无的不自在也在于此。
谁不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呢,她没有顾一想的完美和自信,她尚未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啊,她仍然在怀疑生活的真相,
“我已经到家楼下了诶…… ”
她冒了点痘痘,今天穿得也随便,她想见顾一,但担心自己不够精致,她没有底气,
“我们约下周天?”
他们约好。
可就在头天晚上,在江芙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明天要穿的衣服时,顾一的微信来了,
“我爸爸要我明天载他去保养车,不如下次?”
顾一最近其实很颓,实习和雅思都让他吃力,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胡子拉碴的模样,他不知道见了江芙该说些什么,之前是一时澎湃口快,他不敢去见,于是他找了借口。
江芙很失望,不愿意吧,总是不会再见的。
她突然想起一些对方勉强的细节,就跟那些让人快乐的画面一样,被迅速放大。
有更重要的人要见吧,这人,于是简单权衡里她被舍弃掉了。
她自尊心很强,她跟自己约定,顾一不开口说见面的话,就算了。
毕竟,他想见才有意义。
不要去猜测对方,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各种交友媒介的叠浪中,人们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不指望深情,更信自我增值。
江芙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忙于各种学习和应酬。
她藏起自己如常的伤感,晒着快乐积极的朋友圈,她是在跟顾一置气——看,我很好,我根本不在意你见不见我。
她甚至在微博感慨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但事实上她懒得去见,至于为什么,她虽然逃避去想,但心里隐约明白。
顾一翻看着江芙发的一张张精致的照片,他看着她穿着枣红的百褶长裙在夕阳里微笑,一袭考究的黑羽裙在鸡尾酒会上倾谈……夜越来越冷,他越来越落寞。
是的,一直如此,这个女孩比他好太多,不是他能把握住的。她没准儿已经遇见了中意的对象,她笑得多开心。
时间亦有限,他也要出国念书——他最终会落脚何处?就跟江芙当初笃意要去更南的地方,跟彼此都没有关系。
他扬起手,虚握着拳,勾勒起很久之前一起等餐坐在长椅时,忍着没有握住的手的尺寸。
他垂下了手臂。她何曾为我停留呢,迟早要失去的人,不如从未拥有罢。
况且,大家确实只是好朋友,他苦笑,他也一心向前。
南方的雪,依然松针似的,一沾地就遁形了。江芙继续在湿地上走着。
倒比头一年给劲,虽小但密,簌簌地扑面而来。
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顾一时隔半年多破冰,隔着屏幕,还是她主动的。
她祝他新年快乐,在啷啷的撞钟声中,他秒回谢谢,他说,最近还好吗?
她不好,她向他倾诉,他虽然还是不太懂女生的情绪,也在尽力安抚。她问他那你呢?
她也鼓励他,说你今年一定签证顺利。他们又复位了彼此陪伴的按钮,和从前一样。
可是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像取暖的橘猫,把爪子伸向炉子,因为不懂得机关,一下子被烫得缩回了前肢,退回到之前的所在,不再遐求着未知的向前。
是啊,好像也不是太冷。
不至于非要够火。
永远不知道真的存在更进一步的最佳位置。
很久未见,就更没有理由相见。
哪怕离顾一出国的时间越来越近,直到终于离开。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毕竟模模糊糊地感到过喜欢,有过上不了台面的赌气,好像谁先约见谁就尴尬,见面更尬。
他们明明是现实里相识相知的人,在最纯粹的年纪遇见,可这种感情怕照面,怕受不了想更靠近,却还记得当初的灼痛感。
“呀,讲真我们就认真做网友算了,不要见面了。”
江芙有一次故作坦荡地在微信上打趣,顾一只是嘿嘿嘿嘿地干笑。
南方的夜雪沁骨,江芙跺脚走着,看着漫天雪线,她想,这美吗?
太冷了。
行人大多耷上连衣帽,埋头蒙面的,只露出一双眼,匆匆着,逃命似的。
江芙很能理解。
在摧枯拉朽的萧杀中,美得不够壮观,没有雾凇沆荡,不够大刀阔斧,不至于皑皑倾覆让肉身忘掉寒酷。
所以冷是冷,还不够冷,足够冷天地会闭塞到只能相拥相爱,就像整座城池的倾覆才能成全白流苏和范柳原。
这个世界太大,选择太多,爱不爱还不够叫人头痛,人们还踟蹰于不同的理想与精神故乡。
还不够美,不是那种慷慨的雪,都克制,他们都有太多的自尊,拉不下脸,跨不出对方心里的神坛,情愿一尊佛一样活在彼此心中。
谁都没有不计一切过,不然会扬起那种很社会主义的大雪,让人忘掉理性去全情取火。
情啊爱啊什么的,都是人生里互相赠予的大型幻觉,不完全丧失理智,如何开始。
就像现在,她也只会跟顾一讲一句生日快乐。
文:舒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