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告别
下午四点半,最后一班火车离站,保洁开始扫地拖地,工作人员离开岗位,脱下制服,收拾东西下班。老常通常是最后一个走,和保安一起,把大门上锁,然后拎着包,穿过站前的小广场,停在一个公交站牌下,等车回家。
冬季天黑得早,不到五点钟,就黑得彻底了,路灯全都亮了起来。现在的路灯和从前不一样,从前的昏黄,虽不亮堂,但有暖意,有种属于夜晚的归属感。现在的清亮,辐射广,不让人忧愁,却把这一带照得越发冷清。
公交站牌后面,是一家小商店,平房,因挨着火车站,一直没机会拆迁。店里玻璃门关得紧,怕暖气跑出来,门帘遮住一半,另一半才露出里面的景致来,老板娘五十来岁,坐在店里看iPad,却也在看手机,一双眼睛挺忙的。
公交干等不来,老常的皮鞋穿了两年多,里子的毛差不多掉光了,不保暖,他跺了跺脚,推门进了商店。老板娘抬头,看是他,说下班了?俩人认识,商店开了多少年,就认识多少年。他到柜台前,说拿包烟,目光看着红双喜,却说要长白山。都是硬盒,价钱差着一多半。
老板娘递给他,他扫码付钱,又问,茶叶蛋有吗?老板娘说懒得弄了,人少,卖不出去,到头都自己吃了。他看了看那空着的茶叶蛋铁罐子,端坐在煤炉上,好多年前就是这个。
俩人闲聊几句,公交车就来了,老常推门出去,门一开一合,门外也是半扇门的景致。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在风里佝偻着小跑,没来头地跑出个念头,他也老了。
她抽回目光,看到柜台上的长白山落下了,她替他收好,知道他明天会来拿,却也有点事情想不起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牌子的?以前可都是抽红双喜啊。
二十多年前,那时火车站是这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一整天一整晚都有车子停靠,乘客们不愿在小候车室待着,就都在站前广场晃,这都是小商贩们的生意,叫卖着,拉扯着,打劫抢钱似的,总发生口角,或是打斗。保安们有时为了耍威风,就往外撵人,城管也帮忙。于是小商店这合法经营者,就有了优势——心里的和实际的。冬天再冷,大门都敞开着,大喇叭喊着门前的货品,茶叶蛋冒热气,煮玉米和土豆丝卷饼也放不凉,小板凳也有销路。人影穿梭,骂骂咧咧,不图什么回头客,和这时间一样,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旅人。
那时不仅火车站热闹,她也年轻。她是从外面嫁过来的,一嫁过来就接手了小商店,成了老板娘。看起来运气好,但也不好,隔两年,男人就病死了,留下个儿子,俩人相依为命。别人都劝她再往前迈一步,她听劝,可这事不是听劝就好办的,还得相中,还得有眼缘,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老常那时也年轻,人长得精神,在火车站里面当售票员。那年头逢年过节学生开学啥的,火车票就不好买,普通日子卧铺也不好买,都得半夜爬起来排长队。有时排长队也不管用,得找人,得偷摸塞东西。
最方便往售票窗口里塞的是烟,烟盒的尺寸跟故意设计似的,卷在钱里,一出溜就进去了。红双喜价格适中,颜色也和新发行的百元钞票最接近,于是成了硬通货,老常每天都能收到几盒,有时遇到朋友介绍过来的人,买一家人同一个软卧包厢的,还能收到一两条。这些烟抽不完,他就装进皮包里,下了班走进小商店,再卖给老板娘。
老板娘识货,这些烟,大多也都是从她这卖出去的。她一边数烟一边数钱,不动声色地按进货价收。他也同样不吭不响地接过钱,数都不数,揣进兜里就走。
于是这老板娘和售票员,就在这进进出出中,把红双喜变成了个闭环的市场。有时遇到红双喜缺货了,她也让买家照样付钱,然后写个纸条,两盒或是三盒,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买家,告诉他去第二个窗口,找男售票员,管用。买家将信将疑,到了晚上,那纸条就又回到她手里,换成现金,被他揣进口袋。
后来有天,他进来挑了一大堆的儿童零食,结过账后却不拿走,说是给你孩子的。那一刻,她有点分不清,这算是回扣,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个别的什么东西,把她搅得心神不宁,日日就盼着他来,遇到他的休息日,她心里就没着没落的,老是算错账,茶叶蛋都煮不熟。心里乱,可也不敢再多乱,人家是在火车站里面上班,吃的是铁路局的硬饭,是体面人,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匹配。可在街上,看到件白衬衫,还是没犹豫就买下来,她记得他爱穿,只是常穿的那件,袖口都磨得起毛边了。可又觉得送这礼物,太张扬了,便在地摊又买了个套袖,回去琢磨半天,到底送哪儿个,最后还是送了衬衫,套袖自己用了。
他收了衬衫,也接受了他照顾生意的理由,隔天,就穿着来上班,她离着八百米都能看到,阳光底下,那衬衫白得亮眼。
后来,他们一起去喝过次酒,原因是一个想找铁路局办事的亲戚,实在找不着关系,找到了她头上,觉得她在这开了这么多年商店,总该认识点火车站的人。她只认识他,就把他请了出来,他给面子,承诺再帮着找人托关系。亲戚和她心里都亮堂了,酒也就喝多了。
喝到深夜,他醉得说不清话,她没地方送,就扶回了小商店,小商店再往里屋,就是她和儿子住的地方。孩子睡了,占了一半的床,他占了另一半,她把他的鞋子脱掉,盖上被子,心惊肉跳地走出去,擦了擦脸,喝了半瓶矿泉水,也算解了解酒。然后洗玉米,洗鸡蛋,烧炉子。凌晨有趟火车,人总是挺多的,她要养家养孩子,一趟列车都不敢怠慢。
凌晨四点多,天光有了初初的亮起,他睡醒了,摇晃着出来,也不说话,拉了把椅子坐下,看着她忙活。她给他递了包杯装的豆浆,热乎,说喝多了酒,肯定口渴了吧?他笑笑接过去,小口喝着,脸上还是宿醉的疲惫。过一会,新一罐的茶叶蛋也煮熟了,她也给他一个,说喝多了酒,胃肯定难受吧?
他把茶叶蛋剥开,咬了一口,茶香味挺足的。剩下的大半个,几口就吃完了。他说,你一个人带孩子,挺不容易吧。她干活的手没停,心停了一瞬,说还行吧。她以为他会再就着往下说,他却没了话。过了好久,才像自言自语似地嘀咕了一句,你要是没孩子该多好。
她这回手里的活停了下来,转身进了屋子,找了个毛巾把要涌出来的眼泪擦掉,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出口的和没说出口的,都让她难受。
她洗了把脸出来,椅子空了,她四处环顾,天光大亮,没个人影,只剩一地的茶叶蛋皮。她拿把笤帚,把蛋皮扫掉,对他的心思,也跟着一起收了。
一年后,老常和一个在公交车上卖票的女人结了婚,女人长得一般,岁数也一般,但俩人都是卖票的,门当户对,也有更多的话聊。这些她都是听火车站门口的保安说的,他们都被邀请去参加了婚礼,她没被邀请,也没埋怨,去了只会更堵心。
之后日子照常过,他还是会来用红双喜换钱,她却没有再给买家打过白条,不知怎么,看到人还是正常,就是心里别扭了。
又过了两年,街对面新开了家卖猪饲料的店,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天天晚上穿着秋裤在屋子里跳绳,跳完绳还穿着秋裤,呼哧带喘地过来买啤酒。她好奇,这是啥仪式?他说爱喝啤酒,可又怕发福,这么运动一下再喝,心里没负担。她听着好笑,又问,那帮你卖饲料的小女孩是谁?前段时间咋没看着?他说是他闺女,以前跟他妈,后来他妈又找了个男人,她看不上那个男的,就过来和我住了。
俩人都有孩子,谁也不用嫌弃谁,也不用怕谁拖累,这是个很好的基础,走动就多了起来,一年后便结了婚。俩人都是二婚,就没办婚礼,亲戚朋友随便吃了个饭。她也没通知老常,但隔天老常却来店里,给他留了个红包,说是恭喜你,真心的。
她抓了把糖块给他,说喜糖。他就剥开一个放进了嘴里,又问,他对你好吗?她说刚开始过,也不知道啊。他就笑了,推门出去,又退回来,忘了办正事,还是要退几盒红双喜。
结婚后,她还在这边开商店,男人还在对面卖饲料,品种多了些,除了猪的,牛马羊鸡的都有。她觉得日子也没啥变化,除了男人的闺女和她不亲,不亲就不亲吧,自己的儿子和男人也不亲。一开始是两家坐一起吃饭,后来也变成各吃各的,睡觉也是,她还是和儿子睡在商店里屋,那对父女睡自己家,他只有想找她睡觉时,才把她往饲料店的里屋拉。
她觉得这日子过得奇怪,细想是缺乏勾连,就提议要不再生个属于他俩的孩子,男人却拒绝了,也不是拒绝,是当年生完闺女,计划生育给结扎了,那时技术不好,结完了就是结完了,再也恢复不了。
这念头落下,这日子就继续别扭地过着。
老常那边倒是生了个儿子,一段时间他脸上都挂着有喜事的笑模样。可也没挂多久,脸上就又换成了愁色。听说是她老婆离职了,这也正常,俩人总得有一个人在家看孩子。可这么一来,收入就少了一半,养孩子这事却费钱,一多一少,钱就不够花了。
不过还好,他还有红双喜这份额外的收入,他仍旧能每天都来换钱,有时俩人也聊几句,她问孩子长得好吧?这个月份能喝点小米粥了吧?他却回,这烟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涨价啊?你孩子那时候也喝含有DHA的奶粉吗?
她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从那时起,把烟换成长白山的。
老板娘看着公交车走远,她营业的一天,也就结束了。火车站没了班次,她的店就没了客流,附近不是居民区,餐饮店也少,路灯亮起,就基本都关了门,她也没法例外,起身把门前的货物搬进屋子,门头灯关上,店门在外面上锁,这一片最后的一点烟火气,也就熄灭了。
她推着自行车往别处走,几年前,她买了个楼房,小区环境挺好的,有电梯,装修也花了不少钱。她现在更喜欢待在家里,弄花弄草,这商店开了太多年,早就腻了,可也没有全腻,多少算个营生,赚多赚少,也勉强能够个家用。她如今不愁钱,多了没有,二三十万还能拿得出来,全靠那些年起早贪黑玩命似的赚的,如今这些成了自己的底气,养老本,在这小县城,足够用了。
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挺懂事的,不用她操心,也不用他掏钱,但就是一两年才回来一趟,说忙,说趁年轻拼一拼,拼出来了就接她过去。她觉得儿子有志气,可也不想他太有志气,这小地方没啥不好的,拼不出来,就回来呗,人在哪儿都是活,一口饭咋吃都是吃。
她把车子停在车棚里,上楼,开门进屋,屋子里虽然暖和,但冷清却扑面而来,早上出门泡在水池里的锅,还在那泡着,她不回来,就会永远泡着。一个人住,就是这么回事,不会有事物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仿佛所有东西都是恒定的,她走过去,才会扰乱一切。
儿子上初中时,她和卖饲料的离了婚,离婚的原因还是因为老常。那时老常爱收人红双喜的事被举报了,调查部门把她请过去作证,看能不能查清,到底收了多少。卖饲料的男人叮嘱她,一定要实话实说,添油加醋也行,他早看不惯老常了,自己有次买票,没给他塞烟,就死活说没有坐,害得他一路站着去的沈阳,腿肚子都站浮肿了。
她到了办公室,调查人员客客气气的,还给她泡茶水喝,她却一个字都没往外吐。调查人员就黑了脸,威胁她作伪证也是犯罪,她知道他们手里没证据,所以才会找自己作证,因这原因心里有底,便还是没说红双喜,倒是讲了老常给自己儿子买零食的事。
最后,她被请了出去,几天后,老常又回到了售票窗口,之后再也没来自己这卖过烟。
这事过后不久,她就和卖饲料的离了婚,她弄清楚了,这男人宁可一路站到沈阳,腿肚子都站浮肿了也要去的原因,是因为那边有个女的,他们是在一个卖饲料的QQ群里认识的,女的也爱喝啤酒和跳绳,俩人还总一起约着去进货,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办完手续,男人就领着女儿走了,不知道是去了沈阳,还是去了别的其他什么地方。那个饲料店关门了,又过了段时间,换成了个卖农具的,镰刀、铁锹、耙子,样样都堆在门前,遇到流氓打架,每一件都成了顺手的家伙式,这店就也没开长。
离婚后,老常来找过一次她,是带着媳妇和儿子一起来的,非拉着她去吃饭。她以为是对之前作证的事情表示感谢,到了那发现确实也是感谢,只是感谢的方法是,给她介绍了个男的。
那男人是老常媳妇的远房表哥,长得圆墩墩的,一脸横肉,眼睛跟睁不开似的。在饭桌上,老常的媳妇不停地夸表哥,虽然长得一般,但里子丰富,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见识也广。又说没结婚没有孩子父母也都走了,这等于啥拖累都没有,就是连房子也没有,需要搬到她那去住。还说表哥好多年没出去上班了,最喜欢待在家里,正好能帮着看商店,这活一般男的都坐不住。
老常听不下去了,让媳妇别说了,说这些你来之前,咋都没和我说?
她心里也好大的气,在他们眼里,自己咋就是这光景了,只能配得上这种男人了?她嘴上却说,回去考虑考虑,这么大岁数了,也结过两次婚了,这一步得迈的谨慎点。
隔天,老常来店里买烟,买完却不走,拆开就站在门口抽。抽过一根,又接上一根才说,昨天的事你别寻思了,跟那样的男的结婚,就是把自己坑了。她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他还是向着自己的。她说我知道。说完又问,你媳妇又回去卖票了吗?问完才后知后觉,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日子过得快,一年似一日,她都没有那种沉重的流逝感了。
老常说还卖啥票啊,现在公交车都没人售票了。她说那火车会吗?他说我估计不能,再怎么在网上买,那还是有不会买的,还是会有退票的。他挠了挠头,说哎?你知道吗?咱这要盖高铁站了。
他把这当个喜事来和她说,她心里却有了忧愁,说那你到时就调到那边去了呗?他说我不去谁去?我可是老员工了,有经验,不然弄一些小屁孩过去,那高铁多快啊,不得出乱子?
她想,能有什么乱子呢?一辆车有一辆车的轨道,两车擦肩相遇,也不过是起了点大风,呼啸一下,就过去了。
人和人好像就不一样,遇上了,就容易缠上,除了表面的,还有心里的,总不能撇得清爽,或者也不想撇得清爽。
几年后,她儿子考上了大学,办了升学宴,老常两口子都来参加,热热闹闹的,好像所有的难事都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高铁站建成了,浩浩荡荡的通车仪式,领导都去了,阵仗老大,一溜高铁站的员工拍照合影,老常没在里面。他被留在了老火车站,领导的理由是老人就该在老地方,熟悉,也能压阵。他心里清楚,还是因为红双喜的事情,他想解释,现在都有摄像头了,早不敢收了,可也不敢这么说,等于自首,于是憋着忍着笑着,继续往售票口里钻。
她知道他肯定难受,炒了两个菜,下班时把他叫过来,喝两杯。他两杯挡不住,先是说不埋怨,啥因得啥果,都是自己活该。又说这老火车站,现在剩六班车,明年减成四班,再过一年就剩两班了。她安慰他,说这不挺好么,活少,轻巧,不累。他说光轻巧有啥用啊?工资也不涨,也没奖金,福利待遇更别提了,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地方。她又找理由安慰,说那别人想这么混还混不下去呢,有个地方能混一辈子,咱们得知足。
他念叨着知足,知足,眼泪却落了下来。她还想赶紧找理由安慰,可他却说了另一个事,他老婆身上长了肿瘤,要筹钱做手术,不做的话,恐怕活不长了。
她吓了一跳,想起儿子升学宴的时候,怪不得看着苗条了不少,原来不是减肥,是病了。
那晚她睡不着了,想着要不要帮一把,除了善心,还有点别的小心思。长肿瘤,那不就是癌症吗?癌症能治好吗?她见过好多人,手术也手术了,但拖拖拉拉几年后人又没了。她看着存折上的钱,取一些帮他,也不指望还。万一,她是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就也变成有孩子的人了,他们就谁也不嫌弃谁了。
隔天,她取了几万块钱,用纸包着去了医院,在病房门口,看到他坐在床边剥橘子,她老婆躺在床上,一个劲地抹眼泪,说孩子不爱吃疙瘩汤,你以后别总做。他现在是青春期,肯定叛逆,你别动不动就打他。洗衣机甩干的坏了,你找人修一修,要不床单洗完了,你一个人没法拧。
他听着红了眼眶,嘴里却说你说这些没用的干啥啊?那等你出院了,还像以前一样,咱俩一起拧呗。孩子我不打,你以为我想打啊?我打我儿子,我心里不疼啊?
她在门口看着,眼眶也红了,为自己的小心思羞愧。以前觉得老常对他老婆没感情,在一起是适合,门当户对。如今,这十几年过去,没有也处出来了,柴米油盐生活琐碎,最磨人,也最容易磨感情。谁也没深究过筷子为啥是两根,等到缺了一根才明白为啥。
她推门进去,把钱留下,害怕他们推脱客气,转身就走。背着身留下句话,嫂子你早日康复。这话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真心,老常追出来,喊她,她也不停步,想着了了,了了,到此全都了了。
老常的老婆做了手术,挺成功的,几年来都没有再复发。她找了个家政的活,一天干个一两家,也不少赚。老常每月开资,都会到店里送一个信封,里面是力所能及的金额,她关心几句他家里的情况,然后数一数钱,记上账。这么拖拖拉拉还了几年,钱就全还上了,他们还多给了点钱做利息,她没要。
后来儿子放寒假回来,他们两口子给儿子买了个品牌的羽绒服,这桩事才算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清清爽爽了。
清晨八点半,第一班火车抵达,火车站八点才开门,老常坐进售票口,喝两口茶水,等着,再等着,车子抵达前十分钟,停止售票。今天没有人现场买票,也没人退票。他从售票口出来,站到检票口,数了数,有五个人排队。他拿着喇叭喊,喊时间,喊车次,喊抓紧点。明知道就一班车,没人会弄错,可还是要喊。这是流程,也是仪式感。
他如今是售票员,也是检票员,减员增效,每个人就要身兼数职。送走了这五个乘客,他就闲了下来,有时因为太闲,还会拿个拖把,帮着保洁拖拖地。而更多的时候,是看看短视频,发发短视频,或者走出火车站,看着冷清的广场,一年四季的风景,在目光里变幻,没啥新意。
她则坐在店里,看网剧,看综艺节目,天气好的时候,搬把椅子坐在门前,晒晒太阳,想想心事,可现在也没啥烦心事了,硬想也想不出来。但人就是有种莫名的忧愁,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现在这病挺流行的,想去查查,后来也懒得查了。
如果她在晒太阳的时候,老常也在广场上望天,就会走过来,和她闲聊几句,讲讲各自的新鲜事,但也多聊不了几句,就没了话,天天见面,哪有那么多话聊。
但有时也会多说几句,说些对生活的展望,他还是盼着火车站最后的两班车早点停运,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高铁站了。
她也在盼着,到了这一天,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商店关掉了。以后没有机缘,就不再见面。他们也就都可以抽身,不用再像两个被时代抛下的老顽固一样,守在这里,如同守着一段过往,不愿撒手。
这些年,在火车站,看过最多的就是相聚和告别,哭啊笑啊的,疯疯癫癫。而她却从没细看过自己,为何把最短暂的相遇,变成了这最漫长的告别。
她幻想着那一天,或许下雪,或许有雾,最后一声汽笛拉响,半生远去。
铁门拉下,上锁,没有郑重地再见,于所有人,都只是寻常的一天。
文/吴忠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