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场雨
瓢泼大雨仍在下。半小时内车子仅仅向前移动了十米。挡位挂在“P”,却一直不敢熄火。这是城西干道靠近新区的一段路,同方向的三列车队排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奇怪的是从头至尾都没人按喇叭,也听不到叫喊。所有人,都被这雨的阵势吓着了。
他把背挺直一些,感觉到后腰的僵硬。仪表盘上有时间显示,却还是习惯性地看表。八点四十五,他在车上已经待了三个小时。打开广播,正好是天气预报。大到暴雨,雨量渐强。什么鬼天气!如果下午请假就好了,如果没有那拨忽然到访的检查团,如果提前半小时出发……想着“如果”,他不由得苦笑。原本这是个美好的周末。同以往一样,林素从那个不远也不近的南方城市飞来,他从单位开车半小时到他们的爱巢,半夜回家仍然用半小时,明天还有一整个下午和一小半夜晚可以共度,后天林素飞回,周一两人正常上班。他喜欢有条不紊,按计划做事,然而一切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打破。
十分钟前林素发来一张雨景照,从高楼望下去,纵横的街道上停着许多车,雨大天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车很久没动了。”他发文字抱怨,抬头望望混沌的前方,又发去“拥抱”和“爱心”。很快,她的电话打来。
“雨大得让人心慌。”林素说,她的声音,有类似雪松或艾草的气息,“微博上说城里城外交通全瘫痪了。我想去找你。”
“你来不了,傻木头。”他柔声相劝,“我很安全。这是小意外,甚至算不上意外,只是临时状况罢了。”
他们相识于五年前一次业内技术会议。他本该潜心学术,偏偏无法抵挡世俗的诱惑。拎着专业追名逐利,一脚深一脚浅,道长且阻,倦而厌。权威们修订职称标准,他中途溜出,想找地方透气,顶层楼梯间已被人先一步占领。声控灯亮起,一张秀美绝伦却满是悲伤的脸飘浮在烟雾里。他们别着一样的蓝色会议牌。林素夹烟的手向他招招,他一步步走去。灯熄灭。角落里急切凶猛的拥吻,是两个困兽的慰藉。
惊惧,犹疑,他们以同样跌撞的姿态,行进在人间。清凉,甘醇,极致的熨帖与依赖,陨石坠向荒漠,松脂包裹昆虫,彗星相撞,生命就此改变。他从未想过有这样的际遇。之前漫长的时光,他在荒芜的婚姻里接近枯竭。社交应酬,免不了遭逢一些暧昧不明的撩拨和试探,他看似随和,实则有难以克制的精神洁癖,对油腻的中年男女故事深恶痛绝。林素打破了他的所谓原则。她仿佛来自天外,他们也许有过前世——“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没人知道他是《红楼梦》的痴迷者。
同他的谨慎刻板不同,林素率性、聪明,对专业投入得义无反顾。她大学期间开始在核心期刊发论文,一篇接一篇,一本书接一本书,早早地著作等身,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业内大咖。她在大学教书,小他十岁,有过一次闪婚,离婚后一直单着。人对自己缺少的特质总会狂热着魔,她像一棵坚强又脆弱的植物,从此扎根在他的心中。
打完电话,林素站到窗边。锅里的汤一片混沌,桌上牛排凉透了,生菜青翠的叶子打着蔫,红酒也醒得过了时间。她刚学会做西餐,并计划解锁更多家务技能。三十五层的高楼下,那些火柴盒般的汽车,像粗心的孩子玩游戏,拼好长龙便弃之不顾。远处高架桥上排着的车更是密密麻麻,灯光在雨阵中闪烁,透出不安与惊恐。整个城市也因此变成困兽,在黑夜中载沉载浮。
每当焦虑情绪出现,她就去想他的脸,端正的五官,专注到近乎悲伤的凝视,使她打消吸烟的念头。不知不觉间,她戒烟快两年了。他不吸烟,却从未像别人那样对她说“吸烟有害”;谁不知道吸烟有害?他是她见过的最忧郁也最疯狂的男人。第一次相见,他坐在次于她的会议席位,目不斜视,落落寡合,不像专家,倒像个被逼着上补习班的高中生。她没想到两人会在楼梯间相遇,四目相投,仿佛看到孤单中挣扎的自己。
他们相见,正常一月一次,或一月两次,更有若干次——连着几个周末,他飞去她的城市,或者她过来一住几天。在可能范围内的最大限度的任性举动——她那边的房子寄居着弟弟陪读的一家,鸠占鹊巢,喧闹不堪。三年前他租下位于本城郊区科技城的这套公寓,总算有了属于两人的空间。
每次过来,她都带着工作。她研究的课题,是鲜有人涉及的生物高分子材料,日常在课堂、实验室和家里打转,少有其他社交。她能带领团队开发高精尖产品,却在现实中表现出孩子般的笨拙。经历几次他遮遮掩掩的接机后,她坚持自己乘车回公寓。坐错巴士是常事,虽然仅有那么几条机场线,她却固执地认为刷成银色的101路比浑身涂满广告的111路更适合开往科技城。在飞机、公交或出租车上,她多次遗落行李箱、电脑包,事后通过种种方式找回或找不回。忘带钥匙时有发生,于是家门换成指纹锁。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科技城的方向感,并以拓展新课题的勇气逛超市,学着辨别生抽和老抽、药芹和西芹、土鸡蛋和洋鸡蛋。她对能处理无序家务的人满怀敬畏。心血来潮时制作一些食物,搭配奇特,总让人联想到实验室作品,味道更是一言难尽。他再三跟她说不必勉强自己,于是许多个周末傍晚,她基本同平时一样埋首于书本或电脑,只有当他出现时,冷寂的空气才鲜活起来。
想到这儿,她的心底荡起一阵涟漪。每次缠绵,他一定要吻遍她每寸肌肤,仿佛要以此确定那些平时被她忽略了的存在,它们并未枯萎,依然美好,带着勃勃的生机与渴望。他们一路攀爬,披荆斩棘,坚定而必然地登上光明的巅峰。一次次云聚云散、潮起潮落,他未曾离开她一分一秒。认识他以前,她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澎湃的快乐。精神的相通和肉体极致的欢娱,使她远离纠缠多年的抑郁。第一次婚姻挫败,击垮了原本就疲于应对生活的她。表面上她没什么变化,上课下课,发论文,出成果,内里却千疮百孔,多次濒临崩溃边缘。他让她的心有了归处,逐渐恢复正常睡眠,烟抽得越来越少,待人也越来越随和。同事们说她变得温柔开朗,猜出她在恋爱,纷纷讨要喜糖,她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他陪她参加同事的婚礼。夏日沙滩,从豪华游艇到气球拱门,从音乐台到座椅,处处绽放着白色的桔梗花。蓝天明晃晃,丝绒般展开,海水争先奔涌,细碎的浪花像无数微笑的牙齿。红毯通往幸福的殿堂,盛装的人们分散在一朵朵遮阳伞下。新娘多年前与已为人夫的新郎一见钟情,多次分分合合,等他离婚、换工作,等他在新事业上站稳脚、买房、装修,年初怀孕,终于获得求婚。向新人送祝福时,新娘抛开身后的伴娘,跟她说悄悄话:“预产期在年底,还好不用去高龄产房了。”被喜气感染着,她也生出许多憧憬。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也是他离她的世界最近的一次。他们喝下大量香槟,听乐队演奏了世上所有的情歌,微醺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分别。过后,她忆起细节,华美的庆典现场,清凉的海风,新人喜极而泣的相拥,也看到人群中一些微妙的表情,涉及小三转正,总有人不以为然,还有新娘浓妆下遮挡不住的黄褐斑,新郎疲惫而闪烁的眼神。她自己同样无法抵御人性的弱点,因为太好,便有了执念,想要更多,并难以容忍缺憾。随着时间推移,新的忧愁海浪般袭来。
雨下得蛮横而坚决,不带减弱的迹象,车顶盖被打得啪啪作响。车流窘迫,一辆紧跟一辆缓慢移动,根本无法变道,他终于错过奔向她的那个出口。再停下来以后,他在手机上打她的名字,“林素”“林素林素”,又打好多遍,如同每次在一起,总是一遍遍喊她,唯恐失散。“我很想你。”他把信息发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手机响起来,是家里的电话,声音又急又冲:“在哪儿?”
“堵在路上。”
“吃了没?”
“没有,一下班就被堵了。”
他这才感到饥火上升。说好的晚上有饭局,吃完打几圈牌再回家。饭局是真的,固定的小圈子,安全,稳靠,大家嘴巴都很严。停了会儿,他问:“强强呢?”
“他能干什么,当然在做作业。高二了,天天这么磨叽!生这种儿子,就是个债主。班主任在群里通知后二十名的家长明天去学校,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放下电话,他叹口气。雨阵无边,前方、后方、侧方全是蹲伏的暗影。因为下得太久,雨声反而沉寂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
林素没回信息,也没电话来,他百无聊赖。很久没这样了,工作、应酬、家中老小,责任、义务、虚荣,是些看不见的鞭子,时刻鞭打他。收音机里飘出《铁塔凌云》,当年他上大学,校园广播常放这支歌。收纳盒里塞着许多歌碟,大半都没开过封。他曾经那么喜欢听歌,买第一辆车时,就计划闲暇时开车野游,把喜欢的歌听个够,实际上却变成躲在车里接打电话,或者闷头想事,早已不再有听歌的心情。疲倦袭来,更觉饥肠辘辘,他就是在这种感觉包围中长大的,直到上大学,仍被饥饿催促着发愤图强。下一代不会再挨饿了,却缺少用功的动力。现在儿子考到班级中等线便欣喜若狂,当初他可少有不拿满分的时候。听着歌,他有几分伤感。
车上没有吃的,后备厢里好像有条烟,几瓶白酒红酒,一提盒茶叶。副驾驶座上放着皮包,里面有发言稿、笔记本、香烟、充电器,还有他的大学毕业证。前些日子单位办什么手续要的,用完忘了放回家。打开来,一个清瘦的少年映入眼帘,抬头照照镜子,他无法把眼前的人与少年联系在一起。过去他常叩问灵魂,却被人说成傻得冒泡。如今丢了锋芒和锐气,遇事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少有人再对他说三道四。
包的最深处,有个项链盒,他几乎不敢碰。今天是他和林素相识五周年的纪念日。盒盖打开,铂金链在黑丝绒上闪着微光,钻石吊坠像重叠的心,又像晶莹的泪。
十点半,车子往前挪动五十米,然后又是长久的停滞。有人打着伞去前方查探,雪亮的车灯,照出被淋到透湿的后背,水淹得过了脚踝,收音机里不间断地播报着路况。主次干道都被堵死了,街道上的车泡在水里,一些人回不了家,又有一些人被堵在淹水的房子里。消防救援队伍全部出动,广播里再三呼吁市民减少出行,不要乱走。他不敢下车。如果年轻十岁,可能早就下去了,现在却只有呆呆地等着。是的,林素等了他五年,他始终做不到纵身一跃。
他其实努力过,研究两人工作调动的可能性,分析两城的房价和居住条件,对从零开始和全新未来有过大胆的设想。但这些想法常被闪电般的清醒击垮,为此他矛盾重重。
有些夜晚,他们在科技城散步。科技城跟老城区不同,少有本地人,住户基本都是外地的科技人才或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这个城市精细化工行业的“筑巢引凤”计划是他带着团队亲手打造的,因此对这里倍感亲切。几十幢公寓楼造型各异,呈星系状分布。林素喜欢去太阳广场,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那个名为“穿越银河”的巨型步行器,随着奔跑速度加快,前后左右、脚下和头顶亮起无数星星,跑到一定距离后,星光退去,只留温柔的月色,呈现出辽远的意境。还有一种叫“太空漫步”的单车,系好安全带,需要不停踩踏,沿轨道上升,此后依靠惯性,在半空旋转往返,上升下降,循环无尽。他们也常闲坐在广场边的秋千上,什么也不想,看夜空,看行人,看高楼的灯,感受着最普通的家居生活。
从科技城回家,往往已到深夜。小区戒备森严,先是公共门,然后是别墅区大门,再到地下车库专用门。智能系统静默而高效,从不浪费业主时间。“老城稀缺地块,上风上水”,十多年前的售房广告,是实情,近年来这片区域房价暴涨,已有价无市。关注职位、楼市、股票和基金,不动声色的算计和较量,四处争夺最佳资源——他是其中一个,是嗜血兽、贪吃蛇,或无法停止的红舞鞋。他知道有人和他一样,午夜时分,从地下室到大露台,目光掠过博古架、茶架、字画、保险柜,心里却想着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虚虚实实,自己也分不清。
于是所有关于改变的计划,一直停留在想象之中。五年来,除了一次次见面,他们仍按各自轨道运行。她倔强地一直单身,他有貌似堂皇的家庭,这是他们的前半生——如果能这么说——余生一天天还在持续建造,缺憾重重,却难以颠覆。
手机无声地亮了几下,林素看到信息。她一向能从字句中揣度出他的想法。电视中记者急迫地播报一座立交桥下车辆被冲走的新闻,消防员开着救生艇施救,摄影者的镜头不断被各种障碍物遮挡,颠倒模糊的画面,大而密集的雨点,杂乱的叫声,微博里也接连跳出来自各方位的求救信息。他陷在困境中情况不明,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这五年如此,接下来五年、十年仍将如此。窗户开着一条缝,雨点噼里啪啦打进来,将她瞬间淋湿。
半个月前,她开始重新服药。这是她第一次愿意直面病症,因此跟医生的交流出乎意料地顺畅。她上午去医院,下午连着上了两个班的课,结束后同事邀她去六楼天台看风景。学校一面环山,一面临海,视野开阔。篮球场有一群男生嘭嘭地打球,女子足球队那边不时传出尖叫和呐喊,南方的风,南方的树,到处蒸腾着生命力。同事是那个海边婚礼的女主角,儿子刚满一周岁,她不堪忍受那个来之不易的老公与其他女人不清不楚,利利索索地离了婚。
“我可能不用辞职了。” 林素迟疑着,终于还是说出口,“除了这儿,好像没有别的地方需要我。”
“这不更好?你的窝,你的事业,你的朋友,未来的爱人,都在眼前,只是你一直视而不见。”同事举起手臂,尽可能大地在半空画个圈。
她苦笑,心底滑过一丝悲哀。黑色的海,远远地涌来,地在塌陷,灾难无可挽回。心脏失控地跳动,背上出了汗,从嘴唇、舌根到喉咙,逐渐僵硬……她不能听天由命,于是照医生的话,放松肩膀,深呼吸,睁大眼睛去看那些四处奔跑的年轻人。同事取下她的挎包,用力拥住她的肩膀。这个时刻,来自外界的真实的关怀对她来说多么重要。
海水退去,一切安然无恙。不过短短一两分钟,她仿佛历经生死。眼前热腾腾的世界,使她泫然欲泣。
“要任性,要看得开,多运动多社交,不能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同事开导她。
“耗在不如意的感情中,是一场用错元素的试验,再怎么分解化合还原置换,都得不到对的反应。何苦为难自己?”同事最后做总结。
两人享受着清风和晚霞,不再说话。
雨仍在下。他换个坐姿,心里只有接近麻木的平静。电话又响了,家里的。
“还堵吗?你在哪儿?”
“堵着。城西干道,3号加油站南边。”
“饿不饿?”
“有点。”
老婆一下子挂了电话。他俩永远这么直接,搭档或盟友一般。他忽然想不起老婆过去的模样了,应该有过美丽的时期吧。她曾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嫁给一无所有的他,他也曾在花前月下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两人燕子衔泥筑巢般,一步步迈入中产阶级。她在金融行业做高管,务实,清醒,对家庭投资理财,职业规划,甚至健康,都有详尽的安排,刻度尺般精准。可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淡的呢?琐事的消磨,还是时间的冲刷?是她先忽略了他,还是他先忽略了她?慢慢地,不再有超出现实内容的谈话,不再有凝视、亲吻和爱抚,不再做爱,甚至回避身体的所有接触。他们看对方,如看变异中的自己,有憎恨,有惊惧,还有厌恶。
如果和林素结婚,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在科技城度过的每一分钟,他都真实地感觉到“活着”。在家凝滞如死水的时间,到这里永远不够用。没有催促和规劝,他有滋有味地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为她熨烫衣物、缝制内衣、调配护肤精油,甚至培育草莓,制作蝴蝶标本,从中得到无穷乐趣。他们互不干扰地读书、工作、发呆,或者腻在一起听音乐、看电影、打游戏,一起“锻炼”。盛夏时节,她躺在塌塌米上,他悬在上空做平板支撑。“我要在你身上跑一万步。”他在喘息中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耳朵,汗水滴到她的前额、面颊,裸露的胸口、小腹和大腿。
“你觉得我哪里好?”早几年,林素常这样问。
“处处都好,正是我想要的样子。”他看不够她的脸,还有与世界疏离的表情。她是他少年明亮的梦,青春忧愁的梦,中年颓废又绝望的梦。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后来,林素这样问。
“当然。”他回答得很坚决。
“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你最想做什么?”不久前,林素问。她倚在枕上,嶙峋的肩膀,透出敏感和犹疑,他无限怜爱,忍不住亲吻她,等想起要回答,她已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只好自言自语:“最好我能预知,来得及去找你。”还有一次是教她做菜,用了大半天时间极为精细地制作一道开水白菜,提着汤壶时,她忽然又问起这个问题。“到那时,我要和你在一起。”伴随着他的话语,白菜在澄澈的高汤中徐徐开花,是一种接近虚幻的完美。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他对自己充满倦怠。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一,仪表盘也出现缺油的图标。喝下保温杯里最后一口水,嗓子里依然干燥苦涩,废墟般飘着青烟。他把车熄火,灯灭了,黑暗包围过来。汪洋升起,陆地即将淹没。不再焦灼地赶路了。随便这雨怎么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他觉出车前有黑影踌躇不去。风挡玻璃雾气蒙蒙,影子有些熟悉,竟然是老婆。她裹着雨衣,用电筒照车牌,眯着眼睛来回辨认,然后一把拉开车门,湿润的气息顿时充满车厢,她连连扇动手掌。“要死了,快缺氧了!”“你疯啦,步行上高速,出事怎么办?”两人同时叫起来。
老婆费力地脱雨衣,衣服早就湿透了,整个人在淌水。他启动车子,把暖气开到最大,并递去面巾纸给她擦脸。碰到湿发,一股复杂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这个人,跋涉一个多小时,硬是这样走来了。
“怕你饿死,送东西给你吃。”老婆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生冷。同时,他闻到食物的味道。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黎明前,干道慢慢恢复了通车。这场史无前例的雨,来去无踪,挑战了城市的排水、交通、医疗、救援等方方面面,有摧毁,也有重生。
等他半上午赶到科技城时,林素已经走了。他要她等他的,她没听,有意错过这最后一次相见。在删除他的微信之前,她留了言:“失去未来,再多相爱也没有意义。”
桌上放着一个胸牌,蓝色的,写有他的名字,是她当年偷偷藏下的。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垃圾都被清空了,一点痕迹也不留。他徒劳地拿着项链盒,站在窗前。马路空旷寂静,远处高架桥上不时有车疾驰而过,碧空如洗。
文/寻梦者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