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只大象漫步
01.
被子像吹胀的气球一样,慢慢地变大,抖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挤出来。
正要把最后一粒甜樱桃放进嘴里的江辰看着忽然间隆起的被子。
这时,被子掉落。
一只大象走了出来,占满了整个房间。
“我好像太大了。”大象说,它正准备在床上转身,但是屁股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它于是尝试着从床上下来,先伸出两条腿踩在地板上,又挪下来后腿。
它整个的站在地板上。
大象听起来非常轻,没有弄出任何声音。
它的脸和江辰的脸离得很近,几乎快要贴在一起了。
“哦。”大象说,“我有点近视。”
和江辰以前看到的所有大象不同,它戴着一副眼镜,黑色边框,很窄,和它的大圆头极不相称。
这是失眠的第七天。
按理说,今天所有人都应该休息。
江辰并没有。
他读了半夜的书,从冰箱里把白天剩下的樱桃拿回卧室里吃。
夜里吃东西,听到牙齿咀嚼的声音犹如巨石滚动。
冰凉的甜樱桃滑过唇间,顺着喉管滑向如矿井般黑暗的体内。
在大象出现的前一秒钟,江辰正准备吃掉最后一颗甜樱桃。
时间是夜里两点五十分,在和大象四目相对的这一秒,音响停了一下,又开始播放乐曲,是the verse的《犀牛》。
大象看着江辰把最后一粒樱桃放进嘴里,他充满惊骇的脸正在恢复平静。
“我可能是在做梦。”江辰说。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躺在床上。”大象说着,稍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它的屁股又撞在了墙上。
江辰从透过的缝隙挤了过去,床上只剩下被子,像刚生产完的子宫一般松弛地挤在一起。
“这里太挤了。”大象说。“我们出去吧。”
说着,它伸出鼻子熟练地扭开了房门。
“不可以。”江辰大叫一声,想象着一头大象出现在客厅里,会引起多么大的恐慌。
大象的半个身子已经走出房门了,可是门太小,它的后半个身子被卡在门上,它摇晃着身子,铆足了劲往外面挣脱。
门发出凄惨的咯吱咯吱声。
江辰听到大象对自己喊道:“快帮忙搭把手啊。”
他于是伸出手来,在大象的屁股后面用力地推,像是在推一堵墙。
这堵墙缓慢地移动着,突然,它挤了出去。
江辰也跟着摔了出去。
四周一片黑暗。
有微风,脚下非常绵软,不像家里的瓷砖地板。
大象摆了摆尾巴。
江辰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广袤的草原之上,头顶是灿烂的星空。
“走吧。”大象说。
“啊!”江辰问。他愣在原处,“这是……”
“非洲。”黑暗中的大象仿佛在微笑。
说着,它踱步往前走去。
“等等我。”江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事不可思议?”大象问。
这时江辰才发现,大象的声音非常低沉,在旷野上听起来像金属材质的古老乐器。
“和一只大象在深夜的非洲漫步。”江辰说,“而且是会说话的大象!”
“不止呢。”大象俏皮地说,“我还戴着眼镜。”
江辰对它的话无动于衷,好像他是一根活动着的木桩,不能感受到任何悲喜。
“为什么呢。我每次说这句话人们都会发笑。”大象疑惑地看着他。“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我不明白……”江辰迟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大象停下了脚步,它转过身来看着江辰,因为身子胖大,它的头扭动出一个夸张的弧线,看起来像一块被海浪磨得光滑的巨石,“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想了想又说,“我只是看起来块头比较大而已,也并不是很聪明。”
“那你不会感到奇怪吗?”江辰问。
大象没有回答,它忽然伸出了前脚掌:“快爬到我背上去。”
“怎么了?”江辰问。
“有豹子闻到你身上人的味道了。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快点。我们得抓紧时间渡过前面那条河。”大象说。
江辰抓住大象脖子上隆起的一块肉,踩住它的腿,往上轻轻一翻,一下子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象背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会如此轻松,好像自己天生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坐上一头大象。
大象开始奔跑起来,江辰放低了身子,紧紧地抓着它。
不远处的草丛里,响起了簌簌的声音,一只黑暗的身影快速移动着,偶尔可以看到像冰冷的琥珀一样闪烁着的眼睛。
“我们要去哪儿?”江辰问道。
“去山那边。过了这条河,再走一会就到了。我知道一条河谷小道。”狂奔中的大象慢慢地降低了速度。
前面出现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河水哗哗地流动着。
“坐稳了。”大象说着,跑进了水里,水花溅了江辰一脸。
“喔荷。”江辰笑道,“你能不能慢点。”
大象也发出一连串愉快的笑声。
豹子停在河岸边,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
趟过了河,江辰和大象又漫步在草丛中。
江辰注意到这里的草特别高,把大象整个身子都掩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忍不住喊了一声:“喔哦。”
“怎么样,我的家也很不错吧。”大象说。
“太美了。”江辰说。
江辰和大象穿过草丛,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大象才停下来。
江辰知道地方到了,于是顺着大象的身体爬了下去。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江辰问。
“我也不清楚呢。”大象说,“我们坐下来等等吧。也许会等到什么。”说着,它像人一样坐了下来,屁股落在地上,四只脚伸在前面。
“你可以这样坐吗?”江辰说。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大象说。
江辰没有说话,他在一旁坐了下来。
江辰和大象一起望着前方。
四野俱静,空中有香味,风十分凉爽。
过了一会儿,江辰说:“我们还没有互相说名字。我是江辰。”
大象想了一下,说:“我是一只大象。”
“没有名字吗?”江辰问。
“有啊。”大象说,“一只大象。”
“可是,这个名字很奇怪。”江辰说。
“大象叫什么不奇怪呢?”一只大象说。
江辰没有说话,他被一只大象问住了。“名字简单一点的话,会省去很多麻烦。”
一只大象说,“你们人类那么复杂,是因为总想要一个完全特别的名字。不管叫什么,最后都会被人忘记。不如就叫一只大象吧。”
一只大象说,“这样见面的时候直接喊一只大象,就可以避免彼此的尴尬。”
“你其实是没有想好名字吧。”江辰说。
一只大象笑了起来,说:“被发现了。”
这时,东边的天空出现了熹微的光,先是只漏出一个缝隙,很快东方的一片都亮了起来。
黎明即将升起,天上的云朵已经变得极为绚烂。
光照亮了大地,江辰环顾四周,发现美丽的河谷沿岸,有许多动物:成群的长颈鹿、斑马、河马、羚羊……
长颈鹿伸长美丽的脖颈,在河边饮水;斑马缓缓走动着,仿佛在沉思;河马趴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还在沉睡……动物们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仿佛在共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江辰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旁边的一只大象也慢慢地放下蹄子,抖擞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看了江辰一眼,说:“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在非洲嘛。”
江辰和它看完日出,这时,从河谷上涌来一阵浓雾,转眼就涌到两人脚下,把他们包围了。
“噢。”一只大象说,“该回家了。”说完,它慢慢地变得透明,消失不见了。
江辰也被雾包围了,他伸出手准备去抓住一只大象,却扑了个空。
雾气变得更加浓了,他连自己的身体也看不清了,好像整个人溶化在了雾气当中。
他想要拔腿逃走,才刚刚伸出脚,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跌坐在地上。
雾气消失了。
非洲也消失了。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窗外是城市的清晨,洒水车唱着歌从看不见的街道经过。
02.
所以,昨夜只是梦境。
梦见一只大象。
为什么会梦见大象,而不是犀牛呢。
他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犀牛,这种早在一百多年前已经从国土上完全消失了的生物,长久以来一直是他的最爱。
但是带着他在非洲大陆上奔跑的,是一只大象。
“一只大象。”江辰念叨了一遍,他果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甚至想不起来一只大象戴着眼镜、会说话、可以坐在地上。
但是假设在街上一只大象迎面走来,他却可以脱口叫出它的名字。
03.
第二天夜里,一只大象又出现了。
这次它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脖子上裹着一条南瓜色的围巾。
“这是梦对吧。”江辰说。
一只大象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江辰问。
“就是……怎么解释呢?”一只大象说,“梦,本来也和现实差不了多少。所以我们这个可以解释成“夜晚的现实”。
它解释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是在现实里不会打开门就是非洲,也不会有一只大象这样打扮。”江辰说。
“不会么?”一只大象说,它又想了一下才说,“在梦里,时空可以整块地移动,想象我们是一块漂浮的冰山,四周是一片海洋,我们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或者,”它看了江辰一眼,“也可以去任何时间点,如果你想的话。”
“过去或者未来?”江辰问。
一只大象点了点头,说:“对。任何时间。只要你能说出的时间。”
江辰脱口而出:“现在就很好。”
他没有任何过去值得重新经历,也对未来毫无兴趣。
“如果打开门,外面还是非洲吗?”他问一只大象。
“你想去哪儿?”一只大象问他。
江辰犹豫着,一只大象说:“那就打开门看看吧,看看是去哪儿?”说着,他打开了门,轻松地走到外面。
“你今晚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走过来了。”江辰说道,也跟着来到外面。
“哇哦。”一只大象说,“这里有点糟糕啊。”
两个人正站在客厅里。
简陋的客厅里几无装饰,地上的瓷砖,沉默的沙发都布满灰尘。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一只大象看到旁边还有一个门,便一下子拧开了门把手。
“别!”江辰喊道,他害怕开门,害怕惊扰什么,只想停留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就算有人,他也出去漫步了。”一只大象说。
“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会在夜里在梦中出门漫步吗?”
“不是吧。我不知道别人的事情呢。不过也有的是坐在家里看电视。”一只大象说。
“幸好你没有。电视看多了容易近视。”它说着用鼻子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那大家都会梦见一只大象吗?”江辰问。
“我吗?”一只大象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不是站在你眼前吗?”
“我是说都会梦见大象吗?”江辰问。
“不啊。也有可能是一头犀牛啊。”它说着瞥了一眼江辰的房间,原来它早就注意到他贴在墙上的犀牛照片。
“我们也出去漫步。”一只大象说。
它说着已经打开了门往外走去,江辰迟疑着,然而它站在门口,等着他。
江辰只得到外面,却嘀咕了一句:“我不能出门。”
“为什么?”一只大象问。
“我说不好。”江辰说,“我出去的话……”
“你出去的话,能遇到自己爱的人。”一只大象说。
江辰看了它一眼,然而它只顾着伸出鼻子来按电梯。
“你可以坐电梯吗?”他说,“能够坐进去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一只大象说。
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了。
一只大象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江辰也跟了进去。
电梯的空间被占满了,它缓缓地往下降,指示灯的数字一个一个变小。
他和大象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江辰忽然笑了起来,一只大象说:“你知道我现在不能转头。你笑什么。”
“和别人一起搭电梯总是很难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江辰说。
“所以你每次都会这样傻笑?”一只大象问。
江辰摇了摇头,说:“每次都像灵魂出窍的雕塑。”
一只大象想了一下,说:“看来和我一起搭电梯不那么难熬。”
正说着,电梯叮的一声停了下来,到一楼了。
两人迈步向外走去,深夜的城市灯火此时朦胧如寺院烛火。
起雾了。
“我们要去哪里?”江辰问一只大象。
“你想去哪里?”一只大象问他。
“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江辰说。
“有特别想要见的人吗?我们可以在这时候去,给她一个惊喜。”一只大象说着。
“并没有。”江辰立马说。
一只大象便看着他,过一会儿说:“那我们就往前走走吧,我也想看看夜里的街道。”
江辰和大象在起雾的城市里慢慢走着,周围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蹲伏在黑暗里睡的巨兽。
江辰说:“我和你这样在夜里乱走,会不会碰到另外也在梦里出游的人。”
“按理说不会的。”一只大象说,“梦境仅仅是属于个人的。就像你睡着的时候会闭上眼睛,不会看见别人,梦也是一样。如果另外的人此时也出来漫步,那么他们也只能在自己的时空点上走着,和我们不会碰上。”
“就像遥远的恒星对望?轨道不会交汇一样?”江辰说。
一只大象点了点头。
这时,江辰和大象听到了非常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前面往这边走来。
江辰和一只大象同时停下了脚步,他望着它,它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只大象说。
江辰和大象同时朝前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了一只犀牛,它像火车一样停在了路中央。
一个年轻女人慢慢地从犀牛的阴影里走到前面,她看起来就像系在它身上的一只美丽气球。
他们静静地伫立着,没有人开口。
一只大象推了江辰一下,他才清了清嗓子,说:“唔!好巧。”
对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犀牛一眼,犀牛摇了摇头,她便一句话没有说牵着犀牛往前走去。
“你认识那个人?”等到他们走过去,一只大象问道。
“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江辰说。
“那她怎么不理你。”一只大象说。
“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吧。”江辰说。“算了啦。不过你也真不靠谱,你不是说不会遇到人嘛。怎么刚刚出门就碰见人了。”
“不知道呢。”一只大象说,“不仅碰到人了。还碰到一只犀牛。”它说着望了江辰一眼,他开始感觉这是一只嫉妒心很强的大象。
江辰和大象朝前走去,但是江辰心里不断浮现起刚刚走过去的女孩身影,像泉水中的星一般跳动着、闪烁着。
“我好像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江辰说,“但是我总是想不起来。”
“说不定你暗恋过她呢。”一只大象说。
两人拐了几个路口,又穿过了一条小巷,最后在一栋红色的旧居民楼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哪里?”一只大象问。
“我也……不知道呢。”江辰说,“但是又觉得很眼熟。”
“红笼。”两人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牵着犀牛的女孩站在不远处。
“以前有个住在这里的人,把这个地方叫做红笼。”她说,“他总是想着去非洲寻找犀牛。可是一直没有去成,所以就把这里叫做红笼。”
她和犀牛慢慢地走向江辰,最后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这时,他才看到她的眼角下面有米粒般大小的伤痕,宛如一弯新月。
他觉得这小小的伤痕像在他心上咬了一小口,春枝般酥痒着开始发芽。
“你也知道这栋楼吗?”女孩问他。
江辰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像一条皮带扎住舌头。
他害怕自己开口会说错话,女孩便会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类似的事情,曾经好像在他的身上发生过。
“你不要担心。”她说,和初见时的冷漠不同,她说起话来轻柔动听,看上去也好像很懂得江辰,“我不会走的。”
“是因为这栋楼的缘故吗?”江辰说。“因为我也走到了这栋楼下。”
女孩点了点头,说:“算是吧。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为什么?”江辰问。
“这里住着酒鬼、失业者、家暴受害者、纵火犯……最后它毁于大火……”她说话的声音极为轻灵,到后来几乎完全听不清了。
然而她落在江辰身上的目光却坚定复杂,仿佛有很多话要说而未说出口。
“失火了?”江辰看了一眼红色的旧楼。
女孩点了点头:“很严重的火灾,有些人还没有逃出来。”她说。
“有人死去了吗?”江辰问。
“很多人。”犀牛开口说话了。
它的声音很像火车鸣笛。
江辰转过头来看着犀牛,对女孩说:“你有一头犀牛,真好。它叫一只犀牛吗?”
“我叫斯特里克兰德。”犀牛说。
“那你一定是只爱画画的犀牛。”江辰说,他知道斯特里克兰德这个名字,与毛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男主角名字相同。
犀牛发出了类似笑声一样响亮的声音,然而它的脸还是僵硬着,看不出丝毫变化。
江辰忽然想起了他喜欢犀牛的原因,犀牛永远都面无表情,无论悲喜。
江辰也是这样。
“我是一只大象。”一只大象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
女孩和犀牛朝着一只大象点了点头,她又转过脸来问江辰:“你呢?”
“江辰。”他说。“长江的江,星辰的辰。”
“小雅。”女孩说。“我在这里长大,住在第五层。”
江辰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鸡鸣。
“每当响起鸡鸣,就得向梦里的城市告别了。再见。”女孩说着,慢慢变淡;她身后的犀牛也跟着她一起变淡,像在水中逐渐稀释的墨滴。
“我明天还能见你吗?去哪儿找你?”江辰喊了出来。
女孩嘴巴动了动,但是江辰还没听见她说什么,她便和犀牛一起消失了。
“你不用来找我。”一只大象说,“我会来找你的。”说着,它也消失了。
江辰一个人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地上掉落了一幅画,是他挂在墙上的犀牛海报。
04.
小雅醒来,看着木雕的屋顶上,像罂粟花一样散发着妖艳光芒的吊灯。
灯光暗淡,像一颗遗失了记忆的心脏。
她浑身无力,身下的木床像海岸礁石一样坚硬,她好像是被巨浪摔在礁石上的一只受伤的海豹。
他曾经指给她看过,那有着黑色光滑毛皮的小动物,湿润的双眼总是闪烁着天真无辜。
羽毛装饰的帘子一阵响动,走进来身形干枯的男人,他样子古怪,左眼不太灵活,好像是触礁的沉船一般,永远搁浅在了固定的水域。
“沉睡着的心,就像大海上的孤独岛屿。”他说,“是很难再度唤醒的。”
“我能带他回来的。”她说,“我看得出来,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他还记得。”
他看着她虚弱的面孔,说:“你已经走得很深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精疲力竭,最后自己也困在意识的海洋里。”
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下了床,来到卫生间洗脸。
清凉的水扑在手上,她匆匆地洗了脸,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右眼下的伤口,像植物的筋脉一样伸展着。
火焰的伤口,地狱归来的伤口,死亡和离别的伤口,它足够明显,好像是为了提醒她:那个拼命地把她从黑暗中往外推的人,如今仍然淹没在黑暗的沼泽中。
如果她不去找他,不像他当时冲进燃烧的火焰中拉住惊慌失措的她那样义无反顾,这伤口便不仅仅是在脸上,而是在身上,在血液中,在骨髓中长开,直到将她整个人再次吞噬。
她打开门,来到外间。
店主正坐在木头桌子的阴影里,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奇异的光。
他是一个杂货店店主。
只是经营的东西,是人的梦、记忆、爱和欲望……人们从各处来找他,请求他通过梦境的桥梁去帮助自己唤醒那些沉睡着的爱人。
小雅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用记忆作为交换,店主抽取出来以后,把她的记忆放到一个漂亮的玻璃瓶里,又放到桌子上。
记忆像萤火虫一样,在瓶子里游动着。
“不多了。”他说。
他指的是小雅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唤醒他,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能够做到的。”她说,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坚决。
“你有没有想过,他拒绝醒来,也许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店主说,“就像你一直坚持去找他一样。”少女不说话了,她站起身来,和店主道别,瞟了一眼他桌上的瓶瓶罐罐,那里面全是令人心碎的故事。
她走出店铺,回头看了一眼悬挂着的暗淡招牌:玫瑰骑士。
这个外表看起来像废墟的建筑,是小雅这样承受着失去的人最后的渡口。
他们都来到这里,用剩余不多的东西,换来再次见到爱人的希望。
如果最后他还是不愿意回来。
她想着,她便留在意识之海中陪着他。
06.
“你来这里是为了……”一只大象看着眼前的红色建筑,迟疑了一下,“那个女孩?”
江辰看着它,点了点头:“这种感觉很奇怪。很想见她。不见到会坐立不安。”
“那在这里能见到吗?”一只大象说,“昨晚让你追你不追。”
江辰也迟疑地看着眼前这栋红色的楼,他心里没有底。
他觉得在这里能等到她。
他看着楼,觉得它似曾相识,和它隔着几个街区好像还有一个动物园。
“‘不然。”一只大象说,“我们上去看看?”
江辰犹豫了一下,说:“不过,到了这里总觉得浑身很痛,也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要往上去吗?”一只大象问道。
江辰想了一下,说:“算了。走吧。也没有特别好看的。就算见到了也什么都想不起来。”说着,他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他看到那个女孩就站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旁边是那头硕大无比的犀牛。
她站在这里多久了?她有没有听到刚刚自己和一只大象之间的话。
江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分外紧张。
“红笼。”她说,指了指眼前的建筑。“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年轻人,他总是想着去非洲。可是一直没有去成,所以就把这里叫做红笼。”
她和犀牛慢慢地走向江辰,最后在他眼前停下脚步,又重复了一遍昨天说的话。
“那这个年轻人后来去成非洲了吗?”一只大象问。
“他现在昏迷着,如果醒过来了,他一定会去的。”女孩说。
“他去非洲干什么呢?”一只大象问。
“他和一只大象约好了,要去非洲大草原一起看日出。”女孩说。
一只大象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两个前几天刚去看过呢。的确棒极了。”
女孩看着江辰,他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遭受了电击一般。
“你有点不舒服。”她说,声音非常轻柔,“上去休息一下?”
江辰点了点头,他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是嘛。”女孩笑着,双眼如同繁花润水一般,“你记得我啊。江辰。”
“你知道我的名字?”江辰说。
“不仅是名字。”她说,“是全部。”
“可是……”江辰说,“我不知道你啊。”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我的所有。”
江辰尴尬地笑了笑,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他说着,看到眼前的女孩伸出手来,对着他平静地笑。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某个时刻发生过。
不过那时候是他自己向她伸出了手。
“写下来。我的名字。”她说。
江辰抬起手,看了看身边的一只大象、犀牛,最后眼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女孩身上,在她的手上慢慢地比划着。
他写完最后一笔,拇指还没有抽离,便被她一下子攥住了。
“念出来。”她说。
“小雅。”江辰说,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闪烁,说:“知道吗?这么多次以来你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次一定会和往常不一样。”
“所以,我们要不要上去,还是在这里继续看着你们两个人。”一只大象问道。
“要去的。”小雅对着江辰笑道,“我迫不及待要让你看到。”
“看到什么?”他们往红笼走去,江辰问道。
“过去。”小雅说,“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江辰念叨了一遍。走到楼道里,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
“一楼的声控灯还没有修好啊。”江辰说,他忽然觉得有些熟悉的东西在慢慢涌入脑海,如同热泪一般,模糊、滚烫,在他内心涌动着,那么温暖、清澈。
他身上的灼热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可是在黑暗中紧紧攥着他的那只手却如一抹清泉般滋润着他的心,让他愿意走下去。
“我们会怎么说?”小雅问。
“斯特里克兰德。小雅这个胆小鬼害怕了。你快来接我们。”跟在身后的犀牛说。
“对。我们一般都会这么喊。你还记得吗?斯特里克兰德,你起的怪名字。”小雅说。
江辰沉默着,他记得犀牛,对他来说似乎是很重要的一种动物,它们看起来巨大而孤独,永远矗立在草原之上。
四个人走到四楼,小雅推开一户人家的门,他们走了进去。
“你的名字是叫斯特里克兰德咯。”一只大象问身边的犀牛。
犀牛哼了一声,表示答应。
“我是一只大象。”它说这句话的时候,变得有些气鼓鼓的。“是谁帮你起的这么个怪名字。”
江辰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他和小雅坐在他的卧室里,书桌上摊开着写满了计算公式和单词的草稿本,两个人戴着同一副耳机,墙上挂着犀牛海报。
他正指着海报对小雅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啥?”小雅问他,脑海里的小雅有一点点不同,脸上没有任何伤痕。
“斯特里克兰德。”他说,“我刚刚读完《月亮与六便士》。”
江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犀牛,它也正在看着他。“斯特里克兰德是我海报上犀牛的名字。”他说,用手捂住头。
“是啊。我就是那只犀牛。”斯特里克兰德说,“我能在这里,是因为你想让我这在这里,在你的梦中。”
江辰转过身来,他们来到一户人家门口。
“你是一只非洲象?”小雅问一只大象。
她打开了客厅的灯,又领着大家往屋里走去,最后他们在卧室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是啊。”一只大象说。
斯特里克兰德发出了火车鸣笛一般的笑声。“怎么了?”一只大象问。
“那你的象牙呢?”它说,“非洲象都应该有象牙的。”
一只大象愣住了,江辰也愣住了,两者四目相对。
一只大象摇了摇头,它的鼻子垂下来,像受伤的树枝一般无力的垂下来。
江辰看了犀牛一眼,伸出手来拍了拍一只大象的耳朵说:“别这样。振作点。打开门我们就可以去非洲了。”
一只大象听完,双眼慢慢地由黯淡变亮,像是遮蔽着它的云翳消散了一般。
它甩起象鼻,轻轻地在江辰的脸上揉了揉,江辰被挠得笑了起来。
“要进来吗?”小雅说着,拧开了房门。
“哇哦!”一只大象环视了房间以后,看向江辰。
他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间房间与他每天生活的地方一模一样:墙上挂着的犀牛海报左下角也有一滴蚊子血。
小雅说:“你住在这儿,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是你的。”
“你带我来这里,让我看这些,是做什么?”江辰忽然感到灼热感变得非常强烈,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揪住一般,剧烈地疼起来。
“wake up.”小雅说,“看看周围,这全是幻觉,我们是在梦里,准确地说是在你的意识里,在你唯一还保持着的微弱的意识里。我需要你帮助我,江辰,帮助我,醒来,唤醒你自己。”
“你是说我们现在在的地方都是假的?”江辰说,“我,你们都是假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小雅说,“这个也是真实的你,不过只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大部分都在昏睡,需要醒来。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叫醒你。”
“怎么叫醒我?”江辰问。
“唤起你的记忆,让你的意识慢慢苏醒,激起你活着的愿望。你的生存欲望已经越来越低,再这么下去,我害怕你会……”小雅话没有说完。
“会死是吗?”江辰说,“如果这间屋子消失了。我也会跟着消失掉?”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江辰问小雅。
“我不能全部和你说。”小雅说,“你要自己想起来,你的心仍然沉睡着,需要你自己找回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就像马达重新启动?”江辰说。
小雅点了点头:“想象你的意识是整个银河,只有唤醒了沉睡的心,才能让整个银河闪烁,你才能好起来。”
“那我应该怎么做?”江辰说。
“你看到我们三个了吗?”小雅说,“还有这间屋子,还有……”她说着匆匆往外走去,另外三个跟着她,几个人出了门,又上了一层,到了另外一户人的家里。
“这里你能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吧。”小雅问他。
“你家?”江辰说。
小雅点了点头。
江辰看了一眼,屋子里几无装饰,只是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前面立着一架钢琴。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幅画面,坐在温暖的夕阳里弹钢琴的小雅,整个人发出淡淡的光。
江辰的头猛地疼了起来,像是被重物猛击了一般。
他身上的灼热感也越来越强。
“钢琴。”江辰看着它。
“过去我常常弹钢琴。你不记得了吗?”小雅说着,走到钢琴前,坐下来按动琴键,优美的音乐从她指尖如一条河一般流淌开来。
江辰听着听着,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此时,忽然传来了浓浓的烟味。
“别弹了。别弹了!”江辰喊道。
他站不住,晕晕乎乎地快要倒下来,一只大象赶紧用象鼻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来。
“别弹了!别弹了!快走!快走!”江辰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有气无力地对小雅说,“这里快……快失火了,你快走。”
浓重的烟味传来,小雅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走。如果再被火烧一次能够让你想起一切,我愿意。”
江辰摇了摇头,想要甩开小雅的手。
“如果你不走,我走。”江辰说,“这里马上就会变成人间地狱。你记得吗?我们,我们会逃不出去。”
小雅摇摇头:“如果火烧过来,就让它烧过来。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到这里,我不能就这样走掉。”
“我不想知道过去的事了。”江辰说,“你快走!”恐惧感随着浓烟变得一阵比一阵更强烈,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尤其是想到要看着小雅再次被烈火吞噬。
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要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三个。
07.
小雅在楼上弹钢琴的时候,江辰便会走到阳台,仰躺在栏杆上看天,听她把所有的曲子弹完。
每次钢琴声结束,小雅便会笑着从屋子里奔到阳台,笑着问他:“有没有进步?我下个月演出要弹这首。”
“问斯特里克兰德。”江辰说,他对着屋子大喊,“斯特里克兰德,你快说小雅弹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听。”
他故意变了一种声音,说:“太难听了。我都不愿意听了,你没看到我戴着耳机嘛。”
小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过分!讨厌你!这次是很重要的演出呢。你还拿我开玩笑。”
“安心啦。”江辰说,“弹得越来越好了哦。到时候你一定是全场弹得最好的。”
“唉。”小雅叹了一口气,说,“每天练琴好无聊。”
“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吗?”江辰问她。
“没有了哎。”小雅说,“我作业早就写完了,你呢?”
“那你快下来。”江辰说。
“干吗?”小雅说。
“别问那么多。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别废话了。快下来,去了就知道了。”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从红楼里走出来,雪白的衣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两片雪。
“你要带我去哪儿?”小雅追问着。
“动物园。”江辰说着拍了拍她的头,踏上车先骑走了。
小雅喊道:“等我,又自己先跑了。”说着她骑上车猛追了过去。
“又去动物园。”小雅说,“以后你真该住到动物园里去。”
“不啊。”江辰说,“我要去非洲。”
“去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小雅说。
“不回来了。”江辰说。
“真不回来了?”
“真不回来。”
“不回来就算了。”小雅说着飞快地骑起车来,飞起的辫子像骄傲的鹿角。江辰笑着在后面追她。
傍晚的动物园里几乎没有人了,他们两个人来得多,园里的管理人员都认识他们,一见到便笑着说:“又来了啊。”江辰和小雅便笑着喊人。
“今天去看谁?”小雅问。
“保密。”江辰故作神秘地说。
“你还能去看谁。不就是去看犀牛呗。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犀牛。”
“你不知道吗?”江辰说,“我记得我说过。”
“你没说过。”小雅说。
“那我肯定是和别人说了。”他嘿嘿一笑。
“和谁说过?”小雅问。
“不记得了。”江辰说。“走快点。再晚太阳下山看到它就不美了。”
两人小跑着来到一片大草地前。
这时,小雅看到不远处,一只大象静静地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它的鼻子优雅地甩来甩去。
“大象!”小雅惊喜地说。“什么时候来了一只大象?”
“有一段时间了哦。”江辰说,“前段时间叫你来你每次都说忙。”
“你没有跟我说有一只大象啊。”小雅说。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呗。”江辰说,“看着。”说着,他吹了一个口哨。
不远处的大象听到口哨声以后,转过头来往这边看过来,江辰又吹了一声,小雅惊讶地看见,它慢慢地踱步往这边走来。
“怎么会?”小雅说,惊喜地抓住江辰的胳膊摇晃起来。
“哎呦。晃散架了。”江辰说,“都是大姑娘了,还那么粗鲁。我现在和它是好朋友。它很聪明。”
这时,大象已经停在两人面前,正安静地看着他们。
江辰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它。
“这是我的好朋友,小雅。”江辰指了指旁边的小雅,对大象说。
小雅笑着对它挥了挥手。
这时,大象抬起了鼻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只柔软的象鼻落在了小雅脸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它很喜欢你呢。”江辰说。
小雅咯咯地笑着:“它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想好呢。”江辰说,“这么聪明的大象,我得想到一个非常好的名字才行。”
“那你可得快点想。不然我们只能叫它一只大象啦。”小雅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大象。
“你是怎么和它成为朋友的?”小雅问。
“我每天都来陪它。”江辰说,“每天这个时候,和它说说话。”
“它愿意听你说话吗?”小雅问。
“愿意啊。”江辰说,“它现在独自在这里,我就和它聊一聊故乡。”
“非洲大草原?”
江辰点了点头。
小雅怀疑地看着他,江辰便说:“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先保密啦。”
08.
烟味变得更浓了,爆炸声由远及近,热浪像漩涡一样,将他们拖向更深的地方。
江辰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快停下来!怎么停下来!我们就要被烧死了。小雅就要被烧死了。”
那一天就是这样,爆炸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突然间吞噬了所有人的生活,整栋楼在黑烟中被按下了休止符。
江辰当时正在午睡,他惊醒时,火焰已经蹿得很高。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斯特里克兰德,它戴着耳机。
那一刻江辰觉得,这头孤独的犀牛,已经消失了的犀牛,戴上耳机是为了拒绝听到任何崩塌的声音。
它停在原处,保持不动,便不用面对失去。
江辰听到了尖叫,来不及多想便匆匆朝楼上冲去。
等他出现在门口时,一道火焰已经分开了两人,小雅惊慌失措,他想都没有想,一下子冲了进去。
浓烟和火焰不断袭来,他拉着她冲了出去,往楼下跑去,那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即使自己不能出去,也要让小雅活下去。
就在两个人快走到出口时,忽然有硬物掉了下来,他记得他下意识把小雅猛地一推。
之后便陷入到黑暗之中,他不确信自己有没有救得了她。
他不确信她是不是已经跑出去,活下来。
等到他在房间里醒来时,他更不确信了。
房间完好无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他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变成了一个空心的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得停在这里。
他朦朦胧胧地觉着,如果自己出去,便会失去一个极为珍贵的东西。
“我不怕。”小雅对陷入沉思的江辰大喊,“你要离开这里。从火中出去。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她,终于明白自己最珍贵的是什么了。
又一声巨大的爆炸传来,他说:“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让你活下去。”说着,带着自毁的决心,他猛地往墙上冲去。
他撞上了柔软的巨大的身体。
一只大象挡在了他前面。
它看着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非常湿润,好像被泪水洗过。
“我想起来了。”一只大象说,“我们为什么会去非洲。我为什么没有象牙。以及我差点死掉的事。”
它的声音像古老的乐器,让江辰想起他们一起去非洲的那晚,广袤的星空,柔软的草原,黑暗中的奔跑。
这一切让他冷静了下来,它接着说道:“我的象牙被偷猎者给锯掉了,他们把我丢在路上等死。就在我快死的时候,一群人救了我。治好我以后,把我送到你们的动物园。我刚刚来的时候,伤口又感染了。你和大家救我,照顾我。而且……”
它停下了话头,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江辰。
江辰脑海里的那些记忆一下子就被唤醒了,他惊喜地说:“是的。一只大象。为了让你活下来,我每天和你说话,安慰你,告诉你振作一点,等你好了,推开门就是非洲。你叫一只大象,是因为我想让小雅给你取名字。把这个作为送给她的礼物。你都听懂了吗?”
一只大象看着他,火光中,它的脸像是一个微笑:“我还在动物园里,等着你带着小雅去给我取名字。”
江辰听完,看着它,又看了看小雅,两人四目相对时,他的心脏就像以前一样,漏跳了一拍。
他脸上浮出一个凄惶的笑:“我一直都没有开口对你说我喜欢你。其实……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都在心里说了一遍。”
小雅泪流满面,看着他闪烁的眼睛,紧握住他的手,想要拉他出去。
但是他却坚决地拿开了她的手,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固执。
“如果你喜欢我。你就应该为了我出去,而不是因为害怕面对死亡。”小雅啜泣着,“而一直躲在这里。”
江辰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就像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像他心的伤口永远难以愈合。
如果真的她能够在外面好好活着,即使自己永远被困在这里,即使只是与记忆中的幻影为伴,他也心甘情愿。
他看了一眼斯特里克兰德,那头孤独的犀牛像是懂得人心一般,缓缓说道:“他和你一样,都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失去。他怕你只是他的幻觉,他怕从这里走出去以后你已经死去了。”
“我活着。你救了我。”她说,“我这次来,用的是自己最后的记忆作为交换,如果你不醒来,我回去也没有用。”
她想起店主的话:“人的心很固执,尤其是当面对所爱时。”
就像她为了他可以放弃记忆,他为了她可以放弃生命。
想到这儿,她不再执着了。
她坐下来,和江辰一起,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
哪怕他已经恢复记忆了,他也不想冒着失去她的风险出门。
那就让他把自己当成幻觉好了,就在他的梦里,他的黑暗里。
只要紧握着他的手,哪怕是和他一起深埋在沼泽的黑暗中,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火光像烟花一样在外面爆炸,他们坐在那里,和所有殉情的情侣一样,看着末日的美丽景象一动不动。
这时,一只大象站了起来,它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江辰,“你和一只大象漫过步,它仍然在等待着你给它取名字。最重要的是,你爱的人一直一直在找你,深陷在悲伤里并不能留住爱。你只有出门,才能和她再次相遇……”
说着,失去了象牙,经历了死亡的非洲象甩了甩鼻子,戴好头顶的瓜皮小帽,走进了火焰、浓烟与爆炸声中,好像那是通往故乡和爱的路……
文:春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