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爱的人是上帝,而去爱的是永远的努力

2018-10-27 | 阅读 | 阅读 1,915

半个月之前,抒曼和西流就是这样凝望大海的,就像现在坐在沙滩上的条子和格子一样,他们有说有笑,吃着各式各样的水果,就像其他所有卡比巴拉的恋人一样,他们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偶尔有好奇的路人驻足,上下打量他们——怎么又是这对恋人坐在这里呢?旁边卖芒果的大爷会回答他们,如果你在这个位置碰见一男一女,那一定是条子和格子无疑。

条子在凝望大海的同时,会给格子讲抒曼和西流的故事。

“那时西流还是人形馆里一个普通的模型。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反正就是普普通通,一点也不起眼。但讲实话,作为一个模型来说,他的长相还算英俊。”

条子说着,这时他改变了坐姿,伸出手在半空中比画了一下,“嗯……大概只有这么大一点,还穿着国中的校服,打着领带,没准儿有十五岁,或者更小?”

说完,条子又恢复原状。他察觉到身旁的格子点了点头。

“有一天,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前,一个女孩在人形馆里闲逛,她本想买一个泰迪熊的,可她看见西流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于是就改变主意,不要什么泰迪熊了,她把西流买回家,摆在书桌上面。”

“换作是我,我会买泰迪熊。”格子一字一顿地说。

“嗯……我也那么想,女生应该会买一些大的、毛茸茸的东西呀。”条子说,“总之就是买回了家,摆在书桌上面,台灯下面。西流大概是让她想起了某位暗恋的男生吧,毕竟穿着同样的校服,就摆在那里,让她很是分心,她做功课的时候,常常停下来看着那个少年的模型。”

格子微微点了点脑袋,示意条子说下去。

“格子?”条子叫了一下她的名字,眼睛仍注视着大海。

“你知道的吧,哪怕是一个模型,一旦拥有了生物的形状,他也是会思考的。”他说。

“仅仅只是思考而已啊。什么也做不了。”

“可在那之后的第二个晚上,西流感受到了作为模型绝对感受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气味。

为什么会有气味呢?这完全无前因后果可言。关于“气味”,西流幻想过很多次,可当真正闻到的时候,他却发现这跟自己之前想象出的一切感受毫不相同。

这是“女孩”的味道。他敢肯定,它好闻,香,像绿色的植物。这一切联想顺理成章,为什么呢?

甚至……梨花味儿?也许是吧,当然不可能就是梨花,突然有这感觉罢了。西流大口呼吸着这种气味儿,脑海里条件反射似的浮现了一种画面——黑色的,有点儿像丝绸。

头发?他产生这种直觉。

不只是头发,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还闻到了更多。烟、皮肤、木头,这些气味好像正穿过意识的淡壳,一点一点进入他的体内。

女孩,就是女孩,然后是旋律,轻快动人的旋律,她开始唱歌了,西流确定自己听见了声音。可是自己在哪里?绝不可能还在人形馆的陈列架上啊。她唱完了。

我以后就叫你西流,好不好?女孩说。

她叫着,西流,大概是个名字,好像在呼唤自己,她在跟我讲话吗?

初次见面,你好,我要睡觉咯。

他听见女孩翻了个身,关上了灯,头发的香味短暂地离去,随后再次进入他的肺腑。

“那是在三个月之前,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你说奇不奇妙,当时流行《卡比巴拉的海》,女孩哼的就是那首歌。”条子说,“卡比巴拉现在就在我们眼前。”他伸出手臂,指向前方,蓝色的海水正拍打上岸。

“这是个童话吧?”

“童话?”

“对,就像小时候看的《伊索寓言》啊,什么什么历险记那样的,一个玩具模型能听到声音,闻到气味。”

“故事就是故事,但如果你相信的话,假的就会变成真的。”

“我可不信。”

“故事嘛,我都说了,听听就好啦。”

条子转移视线,望向海岸线的尽头。天气热极了,他和格子都只穿了一件T恤衫,炙热的太阳光让空气显得有些不均匀,夹杂着浓浓的海潮味儿,一层接一层的白浪迎面而来。

女孩就这么每晚抱着西流入睡。他只有巴掌大小,因此经常被不小心压在枕头底下。隔着厚厚的枕头,西流勉强可以听清女孩说话。

刚开始时,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秘密通过嘴巴重复一次又一次,讲给自己听,渐渐地,女孩似乎忘记了西流只是个模型的事情,她变得像是在跟人对话,老是说一些闲言碎语,句末多了一些类似于“你明白吗?”这样的疑问句。

我今天可是在学校里闯祸了,你知道吗?她说。

我今天试了试食堂最便宜的套餐,比贵的还要合口味。

同桌家里的小狗死掉了,她今天是哭着来上学的。你明白吗?

西流隔着枕头,听着,有时候他听得一时兴起,会试图回答女孩,结果当然不行,他这才缓过神来,自己明明就是一个模型,哪来说话的功能啊,可是……自己也明明听到了声音不是吗?还有味道,女孩身上散发的香味,头发的香味。

正是因为这些声音和气味,他感觉到自己在慢慢生长。

有一天,西流看见了黑暗。

女孩睡觉时喜欢把他压在枕头下面,灯一关,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忽然有所感觉——这好像不是失明时那种黑色,是有颜色的黑色呀。那一晚西流没有睡着,他观察这奇怪的黑色,直到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女孩醒来,挪开枕头。

光。好亮的光。西流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接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看见了女孩的脸。

很漂亮的鹅蛋脸。西流想,大眼睛下面生着泪痣,鼻子圆圆的,鼻头微微上翘。这让他联想起了人形馆里摆着的芭比娃娃。你好。他想这么打声招呼,可惜自己不能讲话,女孩自然也听不到。

她头发很长,乱蓬蓬的,身穿一件蓝色条纹睡衣,估计睡觉时把睡衣纽扣错开了,衣领下面隐约露出米色的文胸。

如果她知道我能看见,可就不会这么不小心了吧。西流在心里说。但他没想到的是,没过一会儿女孩竟然开始脱衣服,大概是要换上校服吧,总之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

西流吓坏了,他试着动动脖子转开脑袋,显然失败了,接着他努力闭上眼睛,他还不太懂如何去使用这个器官,结果直到女孩换上了校服也没能把眼睛闭上。

那就把刚才所看见的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好了!他有些害羞。

西流。女孩叫自己。

啊?找我什么事?他只能在心里回答。

我要去上学咯。放学才能回来。

好的。好的。你去吧。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失措。

看见女孩关门离去,西流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男孩干吗要长舒一口气?”格子显然有些搞不明白,“不小心看了女孩子的身体,应该暗自高兴才对吧。”

“不不不,你可别这么想,西流是个很正直的人。”条子解释道。

条子和格子坐在沙滩边上,前方不时有牵手的恋人走过。卡比巴拉的沙滩是恋人们专属的沙滩。

“我开始有些好奇了。”格子说。

“看吧,我就说嘛。”条子一脸得意。

“模型竟然能看见东西,听到声音。”

“我说过,你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听就好了,就像你之前说的什么什么寓言。不过有一点,你可别把西流想成一个模型,每个模型都有自己的思想,没那么简单的。”

说到这里时,身后买水果的大爷拍了拍条子的肩膀。这让条子很是诧异。

“嘿,小伙子,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不觉得口渴吗?”他说。

“你想吃点儿什么?菠萝还是葡萄?”条子转过头问格子。

“葡萄吧。我吃葡萄。”

“对啊,葡萄。”条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女孩喜欢吃葡萄。”

女孩离开后,西流只好孤零零地在床上躺着,由于不能挪动,他的视野很有限,能看到一盏玻璃吊灯,能看到墙上的油画挂饰,海蓝色的窗帘,以及窗户的一角,窗户开着,刺眼的阳光成束状透进来,洒在他的脸上,剩下的时间,西流只能默默望着天花板发呆。

女孩不在,时间自然过得飞快,甚至能感觉到日升日落。

大概晚上七点,女孩回到了房间,回房第一件事便是扔下背包,整个人呈大字型扑在床上。西流小心翼翼观察她,女孩显然累坏了。过了一会儿,女孩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女孩的脸。

不,不对,不应该说是观察,这应该是对视吧。女孩看着自己,自己也看着她。她时不时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身体,弄得他直痒痒。

哦对了!女孩突然说。我忘记了自我介绍呢!只见她两眼上翻,若有所思地发出长长的“嗯”声,像是在思考如何做自我介绍。

我叫抒曼。女孩说。在一所国中念初三。

抒曼。西流在心中重复这个名字。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意思是说,光听名字就能想象出是一个很好看的女生。等等。等等。好看的定义是什么?西流突然想到,抒曼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女孩,也是唯一一个。唉,管他的,总之就是好看就行了。

她能感觉到我也在看着她吗?应该感觉不到吧。

抒曼起身到书桌前做了一会儿作业,而后再次跳到床上,这一次,她抱了一把吉他。

想听什么歌?她问。新歌还是旧歌?听慢的还是快的?她看着西流说。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默认我喜欢的歌咯。说完,她开始弹唱《盛大奇迹的种子》。西流静静听着,眼睛则一直观察着抒曼弹吉他的手指——手指居然能这么灵活?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音乐也是美妙的,抒曼唱功虽说算不上好,但那是少女的声音,本身就是一段优美的旋律。在这旋律中,西流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直觉——自己体内好像有血液在流淌。

接着,女孩弹了《游乐场》,弹了《十二楼轶事》,又弹了《悲伤的小鸡》。

简直不可思议!西流在心中感叹。他发现音乐能使自己的肢体渐渐活动。

第一天先是脖子,再来第二天手臂也能微微活动了,它们开始有些麻木,不过很快,第三天、第四天,他闻着女孩的味道,听着她的声音她的歌,感受身体上保留的她的触感,这让西流的四肢逐渐焕发活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那一首《卡比巴拉的海》,西流再次听到自己听到的第一首歌,他的身体彻底活了过来,包括抒曼更衣的时候,他也能收放自如地闭上眼睛了。

不。我还不能动。西流心里清楚,不论怎么说,对抒曼而言,自己都只是个人偶模型,无缘无故地动起来的话,肯定会吓到她的。但做不到啊,伴随着旋律,他会不由自主地摆动身体,不行,必须得努力让自己纹丝不动才行,我得先像原先那样,一个模型,一个模型而已。

因此当早晨抒曼离开房间之后,西流才会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爬起来四处活动。

让我先来看看你的房间好了。西流暗自窃喜。

他离开床,爬上书桌,再跳下去,站到木地板上,开始奔跑,顺带把沿途见到的垃圾扛在肩上,运进垃圾桶。每个早晨都是如此,西流乐此不疲。

后来,他的力气越变越大,甚至能推开滑动的衣柜门,进入到衣柜里去。整个房间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衣柜,因为那里面有抒曼的味道,他偶尔会爬到衬衫领口处小憩一会儿,或者钻进牛仔裤脚,想象那是个封闭的睡袋,暖和极了,当然,遇到衣柜中内衣的部分,他总是绕道走——是啊,每每看到那些文胸啊、内裤啊,他都会不好意思,然后老老实实绕道走。

可不论怎么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必须得按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才行。不然就得被抒曼发现了。每天七点,西流在心中记下了这个时间,每天七点左右抒曼就会放学回家了,他一向遵守着这项不成文的规定。

直到某天下午,大概在四五点钟,总之是抒曼绝不会回来的时间段,他正在房间漫无目的地踱步,忽然看到书桌下角落里的纸团,像往常一样,西流把纸团抱在怀里,爬上椅子,对准纸篓。

准备!投掷!

纸团刚刚投出。门便“吱嘎”一声被推开了,抒曼走进屋里,正好捕捉到了这一瞬间——西流保持投掷的姿势,纸团顺势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不偏不倚掉进了垃圾桶。他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完了。

这是西流的第一反应。一切都完了。抒曼一定发现了自己是个可怕的会动的模型。完了完了。

可下一秒。抒曼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什么?不但不害怕,还笑得出来?我可是个会动的怪物啊。西流心想。抒曼的笑令他胆战心惊。

哼,西流,被我发现了吧?抒曼说。我就说怎么我房间老是这么干净。

西流蒙了,看来事情早就穿帮了。他不再保持投掷的姿势,而是放下手臂,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知道你梦游的事情吗?西流。抒曼问。

什么?梦游?他纳闷了。

你还说梦话呢。你肯定不知道。

梦话?这就更离谱了,自己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啊。

“我有说过梦话吗?”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听见了由自己体内发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而后又传入他自己的耳朵。

“对啊,你睡着了后老会叫我的名字,害得我经常睡不着觉呢。”

“等等等等。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说西流能说话了?”格子开心地瞪大了眼睛。

“嗯。就是那么回事。不断地听女孩唱歌,激发了他身体里某种潜能。于是变得能说话能走动了。”条子解释道。

“这么说来,西流是喜欢抒曼的吧。”

“这个嘛,后面的故事会讲。既然你这么问,那就是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咯?”

“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愿意了。”格子一边撕开葡萄皮一边说。望着卡比巴拉,他们总能想起自己,还有那首《盛大奇迹的种子》。他们在人形馆里相遇,而后一见钟情。“我相信缘分,还有奇迹。”格子补充说。

“之前我在人形馆工作的时候,制作模型的老头儿经常跟我讲起一个传说。他说一个模型跟一个人待久了,如果产生了感情,这个模型就会慢慢长大,拥有人的样子。当时我一口咬定这简直就是胡扯,结果那个老头儿说,有些事情,哪怕是童话,只要相信就会变成真的。”

“只要相信就会变成真的。”格子将条子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将剥完的葡萄一股脑儿扔入口中。

“不过……”条子正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不过什么?”

“这不一定就是件好事啊。你要知道,任何事物都在无形间遵守着等价交换的原则。”

“什么意思?”

“嗯……哲学上的东西,我也搞不太懂,光听上去就晕乎乎的。没关系,吃葡萄吧。”条子也跟着把葡萄扔入口中。

“抒曼一定是个相信童话的女孩子。”格子说。

“此话怎讲?”

“西流就算变成了人样,无论外表上看多么接近人类,但他终究也是个怪物啊。”

条子耸耸肩,抿嘴点了点头。

“咦,对了。”格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后来西流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接近人类了?”

“是的。”

“那他的长相如何?”

“哎,我就知道,你们女生就关心这个东西。”条子无奈地摇摇头说。

“哎,快告诉我嘛,我好奇。”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你想象中的西流。”

“嗯……”格子想了一会儿,“应该会很英俊吧。总之相貌肯定算不上坏,丑的模型谁会买啊。”

“没错,确实英俊得要命。我正要说这个。”

原来抒曼早就发现自己的秘密了。西流有些泄气,但令他高兴的是,女孩并没有因此而抛弃他,反而,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抒曼不再留西流一人独守空房,她把他装进书包里,带进学校。

你可得小心一点,千万不要出来乱蹦,让人看见可就麻烦了。抒曼嘱咐他。

哎,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没有比装成模型更擅长的事情了。

那就好。

抒曼把西流放在课桌抽屉里。趁午休的时候,大家都睡着了,她便把头埋进双臂,看课桌里的西流表演默剧。西流躲在书包左侧,滑稽地探出脑袋张望。你想看什么?跳舞,还是滑步?

都可以都可以。抒曼笑着点头。

可是午休时间对两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一个钟头时间转瞬即逝,除此以外大部分时间,西流都藏在课桌里面闷得发慌——无聊得要死。

怎么办呢,抒曼突发奇想,后来,她用小刀在课桌上挖出一个小洞,然后把笔袋也划开一个同样大小的洞口,再把笔袋拉链打开,这样西流就能在上课的时候把头伸出来,藏进笔袋里了。真是好办法,这样不仅不会无聊,还能听老师讲课。西流想。干脆认真听听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开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功课,周末休息时间,他们用一张票的钱看两个人的电影。某个夜晚,当抒曼弹起《卡比巴拉的海》时,两人突然不约而同萌生出同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去看一看真实的卡比巴拉呢?

第二天。两人便坐在了卡比巴拉的沙滩上——一位妙龄少女与一位巴掌大的人偶。面朝咸咸的海风,温和的白浪。身后是白发苍苍的水果商贩。

我想我得吃点葡萄。说完,抒曼买了一袋葡萄,不断地剥皮,送入嘴中。

葡萄是什么味道?

嗯……很甜,甜中又带一点点酸。

甜和酸。西流低声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形容,好难讲啊。

没关系。我能够想象出来。西流闭上了眼睛。耳旁是呼呼的风声。他们开始哼歌,观察天空中飞翔的鸟群、缓慢移动的白云。

夕阳落下的时候。抒曼向西流表白了心意。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吧。

我也喜欢你啊。

这似乎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格子捂嘴笑了起来。

“你提前猜到了吧?”条子也跟着坏笑。

“当然,你不说了吗,故事的名字叫作《人形馆之恋》嘛。故事一开始自然就猜到了大概咯。”格子顿了顿,吃了颗葡萄,然后接着上句说,“他们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我们现在这样?”

“坐着,看海,吃葡萄。思考同样的问题。”

“是的,几乎一模一样。”条子说。

“那么,卖水果的老头儿应该知道抒曼和西流的事情咯?”格子问。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

于是这时格子站起了身,她走到老头儿身边,问他,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少女来买过你的葡萄,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年模型。结果,老头儿说不记得有这回事情。

“他每天要卖多少水果?要见多少人?他已经老啦,有些事情当然不记得了。”条子解释道。

“没关系,我相信这个故事。”格子回到他的身边。坐下,两人比之前更近了一些,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说什么?”

“我说,不论怎样,我相信这个故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别说你了,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啊。”

“后来发生了什么?”

“人形馆里制作模型的老头儿跟我讲的传说,你还记得吧?”

“记得。如果人与模型之间产生了感情,模型就会慢慢变成人的样子。”

“可这只是传说的一部分啊。”

“啊?”格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天哪,怎么回事?上课时,抒曼发现课桌上的洞口已经容不下西流的脑袋了。那我就把洞口扩大好了,她想,于是她用铅笔刀将小洞扩大了一圈,西流艰难地从洞口中探出脑袋,藏在笔袋里——这是表白后的第二周。

表白后的第三周,西流长大了一点,原先的洞口又变得不够大了。那我就再把它弄大!抒曼很不服气。

可到了第四周、第五周,别说洞口,西流连蜷缩在课桌抽屉里都变得异常艰难。抒曼已经不能再把西流带进学校了。

白天上课的时候,西流干脆就躲在抒曼房间的衣柜里,躺在毛衣上、牛仔裤上。

抒曼突发奇想,为此学了一首歌。

西流,西流,我给你唱一首歌。她从书桌下面抱出她的吉他、她的谱。

你的毛衣跟着我回家了/我把它摆在我的房间

它这样覆盖了我的冬天/它就要刺痛了我最敏锐/爱的幻觉

陪你远走高飞/拍照留念

天热了静静地/躺在你的衣柜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西流很好奇。很好听唉,他赞叹道。

这首歌叫《躺在你的衣柜》。抒曼笑着说。

可惜在表白的第六周后,西流再也躺不进衣柜了,此时的他已经长到了普通小孩那么大,衣柜也容不下他了。西流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人类,像人类那样进食,像人类那样排便,像人类那样需要通过呼吸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但与此同时,抒曼的味觉开始淡化,听力和视力逐渐下降,甚至已经不能撒开双腿奔跑了——男孩在逐渐吸取女孩的生命力。

不行。我们不能再待在一起了。西流终于痛下决心。

为什么呢?没关系的,我只是跑不动了而已。抒曼哽咽着说。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睁开眼睛,不该张口说话,我该老老实实做一个模型的。

西流突然想起人形馆里制作模型的老头儿说的话,自己被制作出来的那一天,老头儿再三叮嘱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同人类产生感情,得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个模型”这一事实,模型变成人,还能再变回去,但一旦人变成了模型,可就再也变不回去了。是我,是我违背了这一规定,才让抒曼变成现在这样的呀,西流心里懊悔万分。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他想。

可无论他如何劝说,抒曼依然坚持让自己留下来。她甚至有些生气了。

如果连喜欢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和模型又有什么分别?抒曼非常坚定自己的立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哪怕是走不动了,你都不能离开我半步。

西流的立场同样很坚决——为了不让喜欢的人变成模型,我必须走。

两人就此问题,争吵了整整一夜。最后,两人都累坏了,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如果不能达成共识的话,那就各退一步好了,抒曼不得不提出建议,她知道西流肯定会偷偷跑掉的。

既然你会慢慢变大,我会慢慢缩小,那就等到我们同样大小的一天,再去一次卡比巴拉。到时候再分开也不迟咯。

西流想了想,答应了她的要求。

故事讲到这里,格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甚至连最爱的葡萄也不吃了,她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所以,这其实是个很残酷的童话故事。”条子无奈地耸了耸肩。

“两个人身形大小相同的一天,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那都是他们两人最合适的时候啊。可一想到第二天他们一个会接着变大,另一个会继续变小,我心里就很不舒服。”格子说。

“就像两条线好不容易相交了,转头却又越来越远。”

“没错。”格子很赞同条子的比喻。

“但好歹,至少是相交了不是吗?”

“说是这么说,我就是心里难受。怎么都好不了。”

“格子。”条子叫她。

“怎么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兴许你就能想通了。”

“什么地方?”

“人形馆。”说完,条子起身牵着格子的手,暂别了卡比巴拉。

数个月之前,西流还是个巴掌大小的模型,而现在,男孩女孩在卡比巴拉面前拥抱,眼睛对着眼睛,胸口对着胸口,手掌和肩膀都天衣无缝地贴在一起。西流和抒曼同时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把这种美好的触感烙印在心里。

完了。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他们心里同时这么想着。

拥抱完毕后,两人开始凝望大海,观察天空中飞翔的鸟群,缓慢移动的白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感受竟然完全不同,高兴的同时又悲伤万分,两人变成同样的大小,这意味着离分别已经不远了。

他们看了一会儿大海,随即又侧过头看着对方。时间静止该多好,停留在两条线相交的瞬间,该有多好啊。两人这么想。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却又不得不匆匆告别。

小伙子,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不觉得口渴?卖水果的老头儿走上来拍了拍西流的肩膀。

想不想吃点儿葡萄?西流转过头去问抒曼。想不想吃点什么?抒曼点了点头。

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吃哦,我也可以吃葡萄了。西流摇了摇手中的葡萄说。

甜的,甜里面又有点酸,这一次你总能明白了吧?

西流没有剥皮,直接把葡萄扔进嘴里,咀嚼。

知道了。他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他被酸得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皱,五官扭在了一起。不一会儿,眼泪就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实在是……实在是太酸了。西流说。

太酸太酸了。

他睁开眼睛,天空和海映入眼帘。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他转头对抒曼说——等等,抒曼呢?他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原本抒曼坐的位置。

西流顿时哭出了声来。

“你究竟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啊。”格子被条子拉着向前走。两人穿过人形馆一条接一条的走廊,在一处极为隐蔽的角落停下,确定四下无人后,条子打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来,进来,别怕。”他对格子说。

小门背后别有一番天地,那儿是一处长形展台,从左至右,摆放着数百件精美的人型。展台下面写着:“非卖品,请勿触碰。”

条子放慢了脚步,他观察着那些人型的面容,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他在展台的后半部分停了脚步。

“就是他们。”他指着其中两个人型说,“我要给你看的,就是这个。”

格子踮起脚尖,以便于仔细观察,条子说的两个人型分别是一男一女,一个穿校服的英俊少年,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妙龄少女。它们背靠背放在一起。

“难道?”格子有些惊讶。

“是的,他们就是西流和抒曼。”条子说,“不止是这两个模型,其他的上百个你看到的模型,他们都是西流和抒曼。你明白吗?格子。”

格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环视四周,全都是背靠背放在一起的男女人型。

“故事其实还没讲完呢。还剩一个结尾。”

格子捂住嘴巴,示意条子说下去。

“先说好哦,这只是个故事而已。相信不相信,那是另一回事。”

“嗯。我明白。”

“那次见面之后,抒曼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温度的模型。西流伤心极了,他带她回到了人形馆,把她交给了制作模型的老头儿。然后,他买了我。当时,我只是个摆在柜台的小模型而已。”

格子沉默地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眼,条子把眼神挪到别处,接着说了下去。

“西流把我买了下来,没日没夜地把我捂在怀里,弄得热乎乎。渐渐的,我有了意识,变得有听觉,有视觉。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条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模型,请务必把我送回人形馆,把我跟一个叫作抒曼的模型放在一起。拜托了。

“他还说,等到有一天,你变成了真正的人,千万别再变回去,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纯粹的人类,去寻找或者等待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没什么不好。”


文:毛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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