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手心里
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以杀死一只猫,有时也可能杀死一个人。
2021年5月18日摘自村上春树《弃猫》
在高考结束后的第十年,我还保留着做读书笔记的习惯。读书那会儿我的语文成绩很差,为了给我提高作文成绩,父亲从新华书店搜罗了数十本鲁迅的文选,其中有五分之四的内容是重复的,只不过封面不同而已。母亲则守在一旁监督我阅读,她自己也读,读到精彩的部分,她便把那一段用红色批改笔抄在手心里。
这段记忆有些模糊了,像在很久之前的梦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的母亲极其喜欢唠叨,现在的她还是如此,只是当下这个年纪的我开始理解母亲为何总是叨念往事了。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当然要常挂在嘴上,不然老后忘记了,脑袋里空空的,人再飘摇无依的,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母亲常说的,无非两件事,一件是父亲上学时候的事,一件是她自己上学时候的事。据母亲说,父亲读书时,随手写的作文被邻近几个镇的中学当作中考范文全文背诵,但临中考前,父亲退了学,跟随爷爷去了工地干活,连中考都没有参加,而那一年中考的作文题目恰好就是父亲写的那篇。
母亲的遭遇更加可惜,她读到了高中,原本计划去江城师范专科学校读日本文学专业,却不想姥爷出了意外,研究所实验室里的锌粉被他养在实验室里的流浪猫撞翻了,锌粉不知落在了哪杯液体里,引发了爆炸,姥爷的脸被炸掉了一半。命虽然保住了,一家人的生活也跌落谷底。二姥爷顶替了姥爷的职位,而母亲的读书名额也落到了别人的头上。
母亲经常抱怨,假如姥爷不收留那只猫,实验室就不会发生爆炸,那她的读书名额也不会丢掉;假如爷爷当初让父亲多读几年书,他们的生活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我很想知道母亲说的这般是哪般,但母亲的抱怨总会被父亲打断。
父母都希望我能继承他俩对文学的热爱,但遗憾的是,我对文字毫无感觉。
那天母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双手搭在腿上。我盯着母亲的手心看,她手心里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只能隐约看清几个词——娼妓、抛弃……
母亲突然醒了,见我盯着她的手掌心,说:“怪不得我觉得手心有一团火在烧,原来是被你看的。”
她翻过手来,又轻声读了一遍手上的句子: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母亲摇摇头,说:“不好,这篇不适合你读。”然后用汗津津的手指把手心里的字涂花了。
那是我在摘抄本上记下的第一段文字。迄今为止,我已经抄了大概九十多个本子了,他们被整齐地堆在床下,最底下那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天光了。每当我翻出从姥爷家偷偷带出来的化学题目时,在我准备参加学校的化学小组时,那些令人精神振奋的瞬间会被母亲殷红的手掌心一巴掌拍碎。
她总说:“学化学有什么用,你姥爷在实验室操劳了一辈子,还落下一身病,最后脸都被炸没了。”我只好乖乖地摘抄起名著里的句子,这能让大家都好受一些。
郁南见我又在书房,叹了口气,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文学,那你自己写啊,只抄别人的有什么意思?”
“习惯了嘛。”我把那本薄薄的小书塞到书架里,合上了摘抄本。
“你妈昨天给我发微信视频,那会儿我正跟逃逃在宠物医院复查,就给挂了。之后我给她回过去,她没接,也没说什么事儿。她后来找过你吗?”
“嗯……没什么事儿。逃逃怎么样,医生还是坚持要给它做手术?”
“高川,你何必呢?”
我扭过头,收拾着书架上刚摆上去的书。
“你妈又要来江城了吧?”
我点点头。
“今年已经是第五次了,她为什么又来?我的意思是,我不反对她来,但我不能再把逃逃送出去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妈说你养了只猫?”
郁南情绪不好,我能理解,毕竟她无法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看猫。猫是毁掉姥爷实验室的动物,是害她没能读大学的元凶。
郁南神情悲切地问我:“你真的不考虑跟他们沟通一下?你已经三十岁了,你不能做任何事都要考虑你妈怎么想,干什么都要获得他们的同意吧?更何况,只是养一只猫而已。”
沟通有什么用呢?我想,从出生开始,他们就操控着你的饮食、着装、爱好、高考志愿、职业,甚至恋爱、婚姻……你已经被设定成父母的模拟人生游戏里的角色。甚至不知不觉间,你自己也变成了这周而复始的平庸循环中的一段,那是血脉中的DNA操控着人们要不停地复制、繁衍。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原生家庭,我们与父母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我们都只是某个原始DNA母本的复制品而已。
“说这么多,你妈这次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实在不行,就像上次那样,给逃逃订个宾馆不就好了。”
我和郁南在一起三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吵架均是因为母亲来江城看我们。每次她来,我们都必须把逃逃送到外面去寄养,因为姥爷的缘故,从小她就不让我接触任何与猫有关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和郁南养了一只猫。
郁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说:“不行,逃逃上次在宾馆住了三天,一回家就开始尿血,这你不是不知道。更何况,还不知道你妈这次要住几天,要是住得时间久了,得额外付多少房费!你就跟你妈说养了只猫嘛!”
“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她不喜欢猫呀!”我的声音也不觉提高了。
逃逃原本趴在飘窗上,盯着窗外的飞鸟,想象着自己纵身一跃咬住鸟喉咙的场景,嘴巴发出嗒嗒的咬牙声。听见我和郁南的争吵声后,它跳到郁南的腿上,不停地用头顶着郁南和我的头。郁南把它抱到地上,一撮撮猫毛结结实实地粘在了我俩的衣服上。
说实话,我也不愿意折腾逃逃,前几次因为母亲来家里被多次送到宾馆,几次应激后,患上了应激性膀胱炎,长了两颗大结石。最近考虑着要不要给逃逃做手术取掉结石。
但母亲是绝见不得猫的,每一只无关紧要的猫都会让她想起姥爷只剩下半边的脸。好在,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考虑对策。郁南显然不满意我无法立即给她一个解决方案,便抱着逃逃出门了。这栋一室一厅的房子甚至都无法为我们提供一个冷战的空间。
郁南走后,我打开窗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外面阴渗渗的,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一股倦意爬进了我的颅腔,我扔下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睁开眼,看不清墙上的钟表指向了几点,总之周遭蒙蒙的,窗外是淅沥的雨声。某个瞬间,我以为自己目盲了,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的触觉和嗅觉却格外灵敏起来。今早上的床似乎比之前变宽阔了,我能顺利地把手和脚肆意地伸展开。之前和郁南也不是没想过换张大床,但换床后,这栋小房子就再也放不下逃逃的猫爬架和猫窝了,我俩便把换床的事情搁置了下来。
郁南昨夜一夜未归,我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在门外响了起来。
“睡得好吗?”郁南放下给我带的早饭——一袋鸡胸肉冻干,问我。
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确睡得舒服,好像这是很自私、邪恶的行径一样。
“昨晚,外面还下着雨,你去哪儿了?逃逃呢?”
她说:“昨晚我去了水游城。你还记得我们是在那里遇到逃逃的吗?”
我回忆了一下,还依稀记得,那时候我刚毕业,一个人住在这栋对我来说很宽敞的房子里。周末,我习惯去水游城地下一层的永辉超市买打折的鸡腿。那天我在水游城边遇到了郁南。
郁南蹲在地上,看着只有一张还没巴掌大的小猫。之所以是一张而不是一团,是因为它的整个胸都是扁的,严丝合缝地贴在地上。郁南把小猫托在手掌心里,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我和郁南一起把它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做完生化、血常规、便检以及CT之后,医生告诉我们说它患有先天性漏斗胸,这一点就注定它是活不过两个月的。除此之外,它身上可能还有猫瘟病毒,总之,医生让我们直接放弃它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检查床上挪到手心里,它恹恹的。医生问我们要不要给它注射安乐针,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
郁南那会还没毕业,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只好把小猫接到家里来。在数个被它折磨的夜里,我会想,它的生死就握在我的手心里,一念之差,我就不用继续被它折磨了。但郁南隔三差五便问我它的情况,还要让我发视频给她。后来,她索性搬到了我们现在住的小房子里来了。
“高川,”郁南喊了我一声,“在没遇到我之前,你过得好吗?”
“问这个干吗?”
“咱俩在一起三年了吧。昨晚,我抱着逃逃,我想,我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抚养它。咱俩不如分手吧。”郁南把鸡肉冻干的包装撕开,洒在碗里,接着说,“但我又想,我们是因为逃逃才在一起的,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要面临生活环境的巨变,这对它也不公平。”
我上前抱住郁南,说:“好了,这都是暂时的。妈说,这次来,是给我们看房子的,我也不想让你和我一直生活在这么挤的小屋子里。”
“这次是看房子,那之后还有买房子、装修、催我们结婚、生孩子,以后还有多少这种暂时呢?难道我们真的要把逃逃扔了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逃逃呢,你把它带到哪儿去了?”
“在你想出打算之前,逃逃你就不用管了。”
在等待母亲到来的这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见到逃逃。郁南只说等我想好怎么办的时候就把逃逃带回来。
我最近经常会梦见自己在大海中游泳。海水是半透明的,划水时阻力很大。我慌张地往望不到尽头的前方游着,好像在与谁比赛一样。我手脚并用,出于本能地、不知疲倦地游着,直到眼前雾茫茫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颗黄灿灿的太阳。
奔向太阳的那一刻,海水凝固住了,我像陷入树脂里的一只飞蚊,从此以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继续存在于世间。直到我醒来。
郁南又不在,像又回到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四十平的一室一厅,一米二乘一米八的床,对我来说倒有些过于宽敞了。我想,郁南与逃逃或许只是在梦中遇见的人和猫,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有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没有一只得漏斗胸的猫。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不用那样头疼了。
今天已经是周五了,记忆中母亲告诉我的计划,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她会出现在江城火车站,下午一点半出现在这栋小房子里。
我打开微信,翻到通讯录母亲所在的那一栏。那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看到哪种情况:一种是与母亲的聊天记录中没有关于郁南的,那郁南和猫便是我梦中的人和猫;一种是母亲不停地催着我与郁南去领证,那就证明郁南和逃逃确有其人与猫。
总之这两种情况都让人觉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这句话我曾从金庸的小说中摘抄过,赵敏抢亲的时候,范遥劝她不要勉强时说的。赵敏说:我偏要勉强!
我害怕像赵敏这种女生,像母亲一样,总希望生活能按照她想象的那样运转,不然,一定会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
与母亲的微信对话框中,几乎全是她单方面在说,有县里新近发生的新闻,也有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除此之外,便是问我和郁南的打算。“郁南”,这个词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原来郁南是真的,逃逃也是真的。我来不及去体会看到“郁南”两个字时的感受,母亲的对话框紧接着跳出一条图片消息,是母亲在12306上的订票信息。
明天早上八点,历时四小时。母亲对这趟行程已经轻车熟路了。
已经上午了,持续一周的梅雨天气也已经收了尾。问题果然是逃不脱的。
郁南今天带回来的是鹿肉罐头,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上次郁南说鹿肉涨价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晚上一直做梦的原因,脑中的记忆与现实的自己总有隔阂,需要很用力才能找到对应的记忆抽屉。
“你妈明天就到江城了吧,你什么打算?”
“问题明明已经解决了呀,你不都已经把逃逃带去了寄养了五天了?”我不知道郁南在别扭什么。
郁南叹了口气,转身打开了衣柜,开始收拾东西。
那瞬间,我有种冲动,想打开视频跟母亲发泄一通,我想跟她说:都是因为你那执拗的对猫的厌恶,毁掉了我的生活。你心心念念的儿媳也因为你丢了。这次你不能再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与母亲聊天的对话框。就在这时,母亲突然发来了一条消息:姥爷走了。速回。
“郁南,你冷静一下。你去把逃逃接回来吧。”
郁南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问我:“那你妈怎么办?”
“她来,无非是想见我而已,那我回趟淮城吧。我回去了,她就不用来了。”
我怕郁南问多了,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就出了门。去火车站的路上给母亲发了微信,直到我坐上火车,她都没再回复我。我给她打了电话,她那边人声喧嚣,很多人和她打招呼,像是赶集一样。她顾不得跟我多说,只说要我直接去姥爷家。
从火车站到姥爷家所在的西鹤区有接近三十公里的路程。西鹤区比较偏远,被三面山围着。早些年,这边远离市区,无比荒凉,没有人愿意来这边。姥爷出事后,卖掉了城区的房子,加上研究所给的慰问金,在这边买了一栋别墅。姥爷和姥姥与亲朋断了联系,离群索居地住着。
姥姥开始还抱怨,像她那样喜欢社交的老太太,乍搬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确实不适应。这两年,西鹤区开始发展养老服务,一口气建起了四家养老院,三座山中的两座也被开发商开发成了墓园,另一座建设成了旅游景区,住过来的人也渐渐多了。
我坐上公交,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姥姥家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母亲每次与父亲吵完架,便会抱着我到姥姥家住两天。但我几乎没有见过姥爷的面,只是听大家说他独自住在三楼的阁楼,从不下楼,就像传说里的避世怪人一样,以至于到现在,我的脑中竟无半点关于姥爷模样的记忆。
姥姥经常跟母亲抱怨,说那里生活如何不便,照顾姥爷有多不容易。姥爷刚出事时,姥爷单位还特别给姥姥打了枚银质的徽章,上面刻着两行小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姥姥悄悄跟母亲说:“人还没死呢,就急着给我搭牌坊背着。”母亲也跟姥姥抱怨父亲,具体抱怨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候我在院子里,玩着那枚银质的徽章,后来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公交站距离姥爷山下的别墅还有一段路程,我思忖着见到姥姥时该跟她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同时我心里也有一股暗暗的期待,那是一个不可明说的私心:姥爷生前从没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一会,大概就能看到姥爷的样子了吧。
即将到达别墅的时候,看到有接近二十辆车停在路旁。远远能看到母亲在招待客人,有人给父亲让烟,他摆手。父亲还是老样子,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交际。
父亲看到我,把我拉到他身边。有些人站起来走向我,大部分人依旧坐着,抽烟、吃茶、打够级。还有妇女抱着孩子喂奶,大家各说各的,甚至夹杂着笑声。
母亲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有礼数地招待着那些我不认识的亲戚们。父亲说,有姥爷的兄弟姐妹,也有一些姥爷之前的同事和带过的学生。我在父亲的提示下和那些走向我的人打完了招呼。
人到齐后,姥姥才露面。她穿着一身素黑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根根分明。
她说:“大家吃好,吃完大家见我先生最后一面后,就帮忙把他送上山吧。”
母亲给大家订了外卖,饭菜送来时都已经凉了,他们夹了几筷子,就把筷子放下了。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院子上空氤氲着,山野的风吹来,院子虽挤满了人,却有些寂寞的滋味。二姥爷站起来对姥姥说:“时候不早了,还是尽早办正事吧。”
年轻人纷纷放下了筷子,向姥姥站立的门口涌去。母亲拉我起来,挤到前面。
姥爷只有母亲一个孩子,所以我要替母亲完成本该儿子或孙儿做的仪式。
姥姥要带大家见姥爷最后一面了,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往里看着。我之前那份隐秘的心事似乎被所有人揭穿了一样。姥姥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样,或许是错觉,我觉得母亲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微笑。
我想象着只存在于大家传言中,在三楼阁楼住了二十多年的姥爷的样子,他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将自己的半个脸完全坦露在大家面前,供大家观看、唏嘘、可惜、嘲笑了吗?
我被后面的人推着,进了一楼的大堂。
大堂正中摆了一张乌色的案几,上面端放着一个椭圆的罐子,那罐子好像一张完整的人脸,将姥爷的肉身装了起来。
我没想到姥爷居然已经被火化了,其他人也没有想到,我甚至能听见耳后有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声。所有人面面相觑。母亲显然早已经知道了,她和姥姥脸上得逞一般的神态如出一辙。
我摔完火盆后,大家恹恹地跟在我和母亲的身后往山上走去。墓地是很多年前开发商刚过来开发的时候就买下的,大家在心里仿佛排练过多次给姥爷送殡的场景,天还没黑的时候,所有事情就都已经处理好了。
下山时,再没有人说话,大家着急地往山下赶。山间的天气变化诡谲,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山里开始回荡着各种野生动物的叫声。
“是猫叫吗?”有人小声问。
一只黑猫挺立在道路的前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我能闻到一些不同以往的气味,这些气味从人们的心底析出,生出一股恶寒,附着在所有人的汗毛之上。
“不会是那只猫吧?”
“住嘴。”
年纪最长的二姥爷从放贡食的篮子里拿出一些吃食,最底下还有一叠烧纸。他点燃了烧纸,嘴里念念有词道:是大哥的错,当初是他自己搞错了瓶子,整栋实验室都遭了秧,害您背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众人变了脸色,尤其姥姥,奔到烧纸堆面前,一脚踩在了火堆上,一手推搡着二姥爷说:“你在胡说什么?”
众人分成了两拨对立站着,一边是姥姥和母亲,一边是二姥爷、当年姥爷的同事与学生。我站在众人中间,眼前一片迷蒙。眼前的景象变得很淡,有蓝色和绿色影影绰绰地涂染着一切。
我听见山风呼啸、林海奔腾而来。那只黑猫倏而窜到眼前,我来不及闪躲,母亲刹那间一脚踢中了黑猫的胸口,将它踢飞了出去。它发出一声哀嚎,逃入了小腿深的野草里,再不见踪迹。
到山下后,二姥爷与姥姥就这栋别墅的归属争论了起来。二姥爷说:“当年买别墅时有一半的钱是研究院出的,但大家都知道,实验室是姥爷失手炸掉的,研究院理应收回当初补偿给姥爷的钱。”
父亲不知何时报了警,警察出现时,大部分人上了自己的车,着急走了。
那晚,我睡在二楼姥姥以前自己住的卧室。据说正上方三楼的房间就是姥爷以前的住所。我的视力还是没有恢复,我想大概是烧纸的时候被烟与灰烧灼到了。今晚还没有吃晚饭,我有些怀念郁南常给我买的鹿肉罐头。
那夜,我看到旁边的几柜上摆着一个空的锦盒,那上面有一个凹下去的圆形,我想起那枚银质的徽章,上面写着: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拿起空的锦盒,发现锦盒下还有一个夹层,里面是一具已经干掉了的黑猫的尸体。
我从未像今晚这样想念过郁南和逃逃。
以前,我也想过郁南和逃逃或许有一天会突然离开我,就像她俩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样。但从那只黑猫被踢飞之后,我就开始想念她们。
我给郁南发微信:睡了吗?
郁南回:没有呢。
我拨通了郁南的视频,视频接通后,逃逃的脸就凑了过来。
我说:给我看看逃逃的胸口。
郁南抱住逃逃,把他铺满茸毛的胸膛和肚皮冲着屏幕,中间凹下去的坑只能看见一点点凹陷了。
你想不想听我到家后发生的故事?
郁南抱起逃逃说:不,我一点儿也不想听。
也是,还是别听了。
那你跟你妈沟通过了吗?
我会找机会的。
第二天,母亲要我陪她去新开发的景区。开发商在山顶建起了几座寺庙,母亲坚持要爬上去烧香祈福。
临行前,我邀请父亲一同前去,父亲摆摆手说,怕二姥爷他们再来闹事,让我陪母亲去就好。
景区依山在高低参差的山崖上塑了多座佛像,从山底到山顶需要爬两千级阶梯,阶梯无比陡峭,我和母亲需要弓着身子才能勉强攀住。
景区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游客,偶尔会碰到从半山腰往山下走的人。母亲一开始沉默不语,我大概能猜到母亲单独约我出来是想说什么。在她准备打破沉默时,我先一步开口了。
“当年,实验室里的那只猫找到了吗,它后来怎么样了?”
母亲说:“那只猫窜得快,躲在了研究院的一棵树上。被他们抓起来装进袋子里打死了。”
“其实,你们一直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对吗?”
母亲没说话。
“姥姥以后怎么办?二姥爷他们应该还会来吧?”
母亲不再出声,只埋头往上爬。眼前还有望不到边的台阶,母亲的脸上没有丝毫怯懦。我不知道母亲累不累,直到我再也抬不动双腿,我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我俩坐在半山腰上,塑在距地千尺的崖上的佛头就在眼前。
人都说佛引渡众生,使他们脱离苦海,登上彼岸。可现在我们面前就有无数阶级等着攀爬。连佛都说这世间如苦海,可人们依旧源源不断地往里注着新的苦水。
母亲又执着地往上爬去。
“你到底要去拜哪尊佛?”
待我们终于爬上山顶,抬头便望见一尊观音像立在庙宇最中间。她一手持白玉瓶,一手手心向上,伸向前方。
母亲拉我跪下,要我伸出双手。
母亲说:“这是送子观音,你和小南也该要个孩子了。”
我抬头看,那菩萨慈目低眉,四周却立着四座怒目金刚。
“这哪里是送子观音。”我站起身,往山下走去。
母亲追上来:“你看你姥姥,只生养了我一个,到老了,只能平白受人家的欺负。”
我觉得母亲有些好笑,想要反驳:真相对姥爷来说很重要,所以你们就硬生生把真相抹掉了,这就是你们一家人周而复始、一代一代相互折磨的源头吧。
但我没说出这句话,因为已经没有争论的意义了。争论并不会把已经被说了几十年已经彻底从谎言变成事实的东西重新颠覆,毕竟当事人和猫都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菩萨的双手越来越长,她把手伸向我,宛若要将我握在手心。我转身逃跑,我逃下山的脚步越发轻盈。我开始无比怀念鹿肉罐头的香味,但我已经忘记了是谁在一直给我投食。
我逃出这里,身子一阵酥软瘫倒在地,胸口像是有个黑洞将我吸进去。我趴在地上,整片胸严丝合缝地贴在地面上,我用力睁大眼睛,眼前只有灰色的楼宇和无数穿梭于道路之中的人们。
一个女孩蹲下来,将我小心地捧在手心里。
作者/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