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我目睹了一场死亡。
通俗点说,我他妈的看到一个人死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栋公寓,33层,一层24户,四台电梯,其中一台始终处于熄灭状态,让这栋楼像一只直立的断了腿的野兽。这只野兽的肚腹之内吞了几百号人,争吵做爱谎言油烟轮番上演,每天平均消耗八百毫升眼泪,一千克唾沫,五斤食用油和二十只避孕套,他们和它们在兽的身体里缓慢消化,不知哪日哪时就会被排放出去,只有保洁阿姨常年镇守此处。
死者叫吴久,一个刚满三十岁,失业许久的男人。属于他的那间屋没有阳台,唯一一扇窗正对走廊,消防通道大门上的绿灯指示牌也是坏的,很难不联想到困境这样的字眼。房间被其他房紧紧包围在中间,像盘踞内陆深处列强环伺的小国。平日里,吴久看不见阳光也听不到雨声,春夏秋冬离他足有十米,皆是一般模样。我猜测他的死因跟这也有一定关系。
在走廊的东边尽头,可以看到远处正对面的火车站,它于十年前翻修,把百年前的西式古典风格保留了下来,白天熙熙攘攘,夜晚灯火通明,宛如一座古帝王的行宫别院。吴久生前会时不时长久伫立在这儿,他觉得一切自有定量,几万次离开不过是为了完成另外几万次抵达,等价交换,数字相当。
这些与他并无关系,他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去不了。他写作,没完没了地写,于是成功被困在了自己的文字迷宫里。
半年前我无意中在一个评论书籍电影的网站上认识了吴久,他发表了几篇故事,没有多少浏览量,评论更少。他的文字毫无章法,天马行空,好似一个孩童信手涂鸦,又像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他讲述一个从9岁开始追逐杀父仇人的孩子,一个头上长出独角兽的角的男人,一个失去重力被当成气球一样牵着的女人。读完后已经是凌晨四点,我给他留言,没想到他立马回复了我,原来也是个夜猫子。
我就这样跟他熟络起来。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早几年出版过两部短篇集,趁着IP热,卖了里头三个故事的版权翻拍成网剧,火了一段时间,八成的功劳都要归功于主演的两位流量明星,我厌恶他们的胡乱改编,但入账的钱足够我投资其他与文字无关的产业,这份愤怒也就渐渐烟消云散。
不知是江郎才尽还是日子过得太安逸,我已经很久没能写出满意的小说,文学梦似醒非醒,吴久的出现倒是给我当头一棒。
吴久之前在互联网公司当码农,写小说不过是他的闲暇爱好,原本他可以过上稳定的生活,当上这个代表,那个经理,一次发表却彻底改变了他。尝到甜头后,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琢磨和构思,经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他不再能正常生活,工作丢了,女友分了,所有人都觉得他走火入魔。这世界就是这样,比绝望更可怕的是以一丝希望作饵后的挫败,本以为可以燎原,其实不过是远在天边的星光,连照明都难以做到。
再度发表两篇小说后,吴久的文学之路就卡住了,连续三年都没能有成果,他并不气馁,还是不停地写,西西弗斯在他面前也相形见绌。
吴久不只写,他还要还原笔下的人物和情节。比如在一场老家的葬礼上,他被碰牌跟放鞭炮一样响的麻将桌和盖着白布的尸体包围,沉默观看远房姨婆哭得声嘶力竭,他走上前对老人家说“你不应该一直哭,真正的悲伤往往没有眼泪。”于是吴久被众人赶了出去;比如路上遇到拍婚纱照的新人,他冲过去牵起新娘就往湖里跳,周围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旷世三角恋,拍下视频后一度上了热搜。
再比如他为了写女主角的穿着打扮尾随街上的女生拍照,吊带裙小西装马丁靴贝雷帽,眼花缭乱层出不穷,可以做出上亿种不同的排列组合;为了叙述男主角的工作跑去24小时便利店打工,钻进寺院里观察和尚们的日常生活然后某天发现其中一个躲在角落里热火朝天地打王者荣耀。他把这称之为方法派写作,“沉浸式”,他打完这几个字后跟了一个表情包。他非常喜欢发各种各样的表情包,他说表情包是现代人类的象形文字。
他把没有放在平台上的小说发给我看,我试着转发给认识的编辑,结果都石沉大海,我对他说抱歉,他满不在乎,我说看了你这么多小说,有时间请你吃饭。他说“有空,下次,改日,有机会这些字眼往往等于遥遥无期。”我一时语塞,我知道他不是讽刺我,所以更加惭愧。
“你这样不上班不要紧?”我问他。
“家里人早就不管我了,还有点积蓄,打点零工勉强能维持。”
“你到底图什么?”
“它们要撑破我的肚子和大脑了,我必须写,把它们释放出来我才能活下去。”
我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人家都是玩弄文字,他却做了文字的仆人。
吴久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凌晨四点起床,喝一大口半瓶都冻成冰块的冰水,放一轮跟他颇为违和的欢快歌曲,曲调容易让人联想到沙滩、棕榈树和朗姆酒,然后写到十二点,途中不间断。动手写之前他就已经想好所有的起承转合,故事在他颅内那座剧院反复排练了多次,这些故事似乎从吴久出生开始就已经在那儿,他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搬出来。
吴久的身体和大部分人一样毛病不断,牙周炎,偏头痛,脊椎病,低血糖,陈旧性肺炎,类似完成待办事项,在一份人类已知疾病的清单上打勾。他说这和他敲代码找漏洞是相同的道理,不管看上去多么完美的程序,总会有bug,累积到了一定量,程序或人就崩溃。
我从不安慰或鼓励吴久,我不擅长做这些,相反,我甚至嫉妒他,至于嫉妒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堪比当代的堂吉诃德,一次次向虚空发起进攻,不抱幻想也没有明确的目标,说不定我就是嫉妒这个。嫉妒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它既是愤怒也是渴望,会像慢性毒药一样腐蚀你。
我们在手机上交流和吐槽当下所谓的文学圈,他们各自抱团互捧臭脚,写一些诘屈聱牙的东西,实质上没有丁点内容,至于写作的人也多半故作清高,我在现实生活中和他们社交周旋,掉过头就在网上和吴久骂他们,实在是过瘾。
所以吴久失联后,我一下子就陷入失落。吴久连续两周没有给我发小说,也不回复我的消息,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我渐渐开始焦虑,起初我以为是担心他的安危,之后才发现是因为看不到他的小说,理智告诉我他写得并没有多好,甚至有些粗糙,远没有流水线的工整和手工匠的精致,但我就是想看,他的小说占据了我的生活,攫取了我的思想,它的消失让我的身体运转出现了偏差,于是我决定去找他。
吴久告诉了我他的一切,他的写作习惯,居住地址甚至是密码锁的密码,事无巨细到我们像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我跟他离得不算远,开车两小时就能抵达,我许久没有开过车,平日都是打车和乘地铁,车钥匙都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我驶出停车场,从二环向吴久城市的三环开去。环线就像城市的年轮,年复一年,圈复一圈,所有人都被围在当中,终有一日城市连接在一起,户口失去它的效力,你来自西北417环,我来自南670环,世界大同,可喜可贺。
这个时间点他一般在屋里写作。我站在“921”门口调整呼吸,弯曲食指敲响房门,工作日的白天公寓楼空空荡荡,敲门声传得远也很快被吞噬,我改用手掌重重拍门,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我按亮密码锁,把数字输入进去,清脆的提示音告诉我吴久对我确实毫无保留。
我就这样迎面撞上吴久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吊在房间正中央,身后的厚重窗帘稀释了本就不多的光亮,一片黯淡,像极了黄昏,吴久吊死在了一场黄昏里。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没少描写过死亡,饿的人琢磨吃的,站在高处的人幻想掉下去的场景,活着的人思考死亡,这很正常。“所有人生来就被判处了死刑,不过是缓刑八十年。”这是身为悲观主义者的我过去写下的句子。
我丝毫不怀疑吴久是自杀,也并没有惊慌失措,这与他的画风极其吻合,我早就跟他说过,我隐隐觉得他如果有朝一日死去应该会是自杀,说不上来是玩笑还是预言。之前与他失去联络的焦虑在明确得知结果后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点燃烟,靠在椅背上仰视他,像瞻仰某种神祇。
他的衣着和屋内一样干净简洁,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也许是死前特意整理了一番。他笔直地竖在半空中,像表盘上的指针,现在这根指针已经停滞,连带着这间屋子的时间也一起停滞了,时间在这片真空中无法幸存,作为不速之客的我也感受到了窒息,那与呼吸道和空气无关。
就在我盘算要不要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他的身上掉落了什么东西,我俯下身体去看,再三确认后我发现,那是字。
一个个漆黑,方正,轻盈的字正在像血一样从他的手指滴落。
吴久的“字”撞在地上的声音很奇怪,我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像风声,又像正在燃放的烟火棒。我拾起他的“字”,按照掉落的先后顺序摆放,和我预想的一样,是通顺的句子,吴久仍然在写作,他的尸体在写作。
我立即拿起他桌上的纸笔开始记录,有时候七八个字写一次,有时候十来个字写一次,半个小时后字才停止掉落,时间正好是12点,已经死去的吴久再度完成了一部短篇,行文风格和他生前一致,我连在一起一口气读完,因为首次参与到了他的创作中,有种额外的满足感。
这个时候一个坚定的念头冲进我的脑子里,“绝不能让其他人带走吴久的尸体”。
我把他抱下来放在床上,归拢他的字,放进空盒子里。做完这些我开始思索,他究竟为何而死呢?是用死亡为他的小说增添神秘气息?还是只是因为看不到未来?或者说,在他孤独的写作之路上发现了什么必须立马与世界彻底告别的奥秘?这一切都无从验证了。我看着他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真人,将以前的种种对话和他写的小说移植到这具躯体上之后,我有了某种眩晕感。他不该这么早就死,毕竟马上就是立夏,有什么是西瓜和冰可乐解决不了的呢?
这个时候连续的敲门声响起,按理来说他应该没有朋友会到访才对,我打开灯,回过头确认无法直接从门口看到床上的吴久才打开房门。来者看了一眼我,又试图越过我的肩膀向屋内探寻,我侧过身子把他的视线堵住。
“请问吴久在吗?”
“你是?”
来人皱起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道“我是这儿的公寓管家,他的房租到期了,之前就跟他确认过,今天是最后一天,再不交就得搬出去。”
“我替他交吧。”
“您是?”
“我是他的朋友,他现在不在家。”
我付了三个月的房费,我有想过把他的尸体搬回去,但我只是一个码字的,不是专业的杀手,难免出现纰漏,所以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接下来我开始跟吴久的尸体共处,我上网查询过各种让尸体不发臭腐烂的方法,但我发现并不需要,他不论过去多少天都和正常人无异,只不过不再需要进食和呼吸,看上去他只是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睡眠而已。他小说的产出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一两天,有时候是三五天,我每天中午十二点从附近的酒店过来检查,就像一个等待农作物成熟的庄稼汉,我收割他的文字,记录他的文字,从中获取养分。
装满吴久小说的器皿一个接一个,我把它们分门别类,放进纸盒,塑料袋,行李箱,用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来放置他的文字,他就像一只鱼,在源源不断地产卵,他从一个仆人变成了文字的孕育者。
世界上是否还有人如他一样呢?音乐家死去滴下音符,摄影师流出照片,书法家释放笔墨,他们不需要生命的支持,成为一台机器,死而不已。
我把吴久死后的文字以自己的名义投给各大杂志平台,结果出奇地顺利,文章陆陆续续发表,读者和编辑感慨过去的那个作者脱胎换骨,“重磅归来”,他们用上了这样的词。我拿着杂志,高兴地对吴久宣布这个好消息,这是我和他共同协作的成果。
我又续了一年的房租,也不再住酒店,我和他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合租关系。我幻想自己推着他的尸体参加颁奖典礼,出席各种采访的场景,他苍白,瘦削,双眼紧闭,我举起他的手接下奖杯迎接鲜花和掌声,多滑稽的一幕。
后来我发现,兴许吴久还活着。与灵异事件无关,相对于我而言,他自然是死了,可他仍以某种形式继续审视着这个世界。那天我在吴久的房间浏览到一篇新闻,关于一个被关押十余载的少女如何忍辱偷生,杀掉罪犯逃出生天,我对着他完整地念了出来。结果在第二天收集吴久的文字时,我惊奇地发现内容与这篇新闻如出一辙,包括时间线,逃脱细节以及后来少女面对的舆论和庭审都近乎相同。
这篇名为《生天》的小说足有两万字,我不得不下楼买了打包袋才将它全部装进去。我坐在床边对吴久说“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的话?”
既然他能感受到外界的讯息,那是不是代表可以借此让他写出我想写的所有故事?
我想起来,他没有写过爱情或是有关情欲的小说,于是给予安发消息询问她周末是否有空。和予安认识的时候,我是已婚,我们从来没有用“出轨”或“插足”形容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从普遍的价值观来看,事实就是如此。我早已不追求做一个“好人”,也无意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她也是如此。离婚后孩子跟了前妻,予安也没有表露任何要和我“修成正果”的意思,还是有一天我自己忍不住问她“你没有想过跟我结婚吗?”
“你是因为我离的婚吗?”予安从床上坐起来,熟练地补妆,语气中自有一种云淡风轻,在“不在乎”和“无所谓”之间游离,不在乎是因为其他人不值得,无所谓是因为她自己够坚定,所以,两者相加,她把人生打理得妥帖至极,像用一把熨斗烫平了人生这件糟衬衫。
“那倒不是。”我如实相告。
“那不就得了,所以,”她回过身拍拍我的脸继续说“何苦呢?”然后翩然离去。
她告诉我她并不想打乱现在的生活,爱情在她的人生中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都没有排进前三,更荒谬的是,她可能并不爱我,而至于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我始终不明白,但认识吴久以后我稍微能够理解一点了,我们都恰好被对方身上某种奇特吸引了,因为这种特质我们可以忽略其他任何缺陷。
自从来到吴久这里我和予安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她过了半天才回复我“刚才在忙,周末应该有时间,去你家还是?”
“我在其他城市。”
“好,地址发给我。”
“有个请求。”
“?”
“这次可以扎高马尾,穿奶白色包臀裙和牛仔外套过来吗?”
对话陷入沉默,人类的每次沉默都是一场短暂的死亡。予安此刻一定挑起了左边眉毛,她通常以此表达疑惑,我喜欢看她这个神情,甚至有时候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逗她做出这个举动。这套装扮是吴久最喜欢的,我想,既然要让他写,最好遵循他的喜好。
“可以。”
“如果不想,也不用勉强。”
“没关系,毕竟是你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予安如我请求的那样过来,我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不需要任何寒暄和柔肠,我解开她的头发,帮她褪去衣服,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欲望,是因为有吴久在旁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予安在我面前成为了某种矛盾体,她是女神也是恶魔,既纯洁又下作,既鲜艳又颓败,高潮来临的那一刻我不再是我,而她也不是她,我们身底下的床成为一座孤岛,我们在末日前漂泊,时间也失去丈量的功能。
“抽吗?”予安递过一支烟,我摇摇头,“戒了?”
我看一眼放着吴久的衣柜,想到他是不抽烟的。
予安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吐出一个烟圈“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在构思一个故事。”
“说说看。”
我把我和吴久的事说给她听,当然,是以叙述小说的方式。
“那么,男主再也没有写出过自己的小说?”予安听完问道。
“对。”
“我猜,这只是我的猜想,你是作者,怎么继续写下去你说了才算。吴久知道男主对自己着了迷,也知道自己死后会源源不断地产出文字,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男主,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搬运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机械般转头看向衣柜,予安也随我一同看过去,仿佛那里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予安不愿多待,这间屋子不通风,也没有阳光,她的说法是“像在以两倍速衰老下去”,走的时候她笑着告诉我“让你的男主尽快离开那具尸体,他们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哪里?”
“鲜牛奶应该待在冰箱,唱片应该待在唱片机,尸体要么被火化要么去土里,总之不该在外面。”
“那么,那个男主应该去哪里?”我没有问出口,我想到既然一切等量交换,那化成灰或微生物的吴久是否属于“等量”?予安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吴久。我打开电脑尝试写作,果然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一个字,吴久剥夺了我写作的权利。我穿好衣服逃一样离开了这里,我使劲地跑,直到再也跑不动,我的肺部隐隐作痛,我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去看吴久,也不知道他的字是否已经泛滥成灾,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收效甚微,以至于在接下来的读者见面会上我也心不在焉,其中一个读者喊了三遍我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我想问您的是,您今年的作品与之前全然不同,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作出这种改变?因为在我看来,就像是剽窃了谁的作品一样。”现场爆发出一阵笑声,我脸色铁青,径直离席。
我回到那间屋子,如我所料,房里已经铺满了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已经分不清各自属于哪个故事,我用了三个行李箱才把它们装下,全部抬进车子后备箱,然后驱车前往郊外。
黄昏来临的时候总是一派萧瑟,它连接白昼和夜晚,让我觉得它属于更远的地方,一个行将没落的帝国,一场硝烟散尽的革命,在那里,婚礼之前有无数次婚礼,葬礼之后也会有无数次葬礼。
我站在一条奄奄一息的河边,身后还未合并的高架桥像是一具骨骸,它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会成为这座城市的四环线,助它在占据地球百分之二十九面积的陆地上徒劳又亢奋地完成扩张。我把吴久的字全部倒出来,用打火机点燃它们,烧着的字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它沉默地燃烧,我沉默地注视。它们扭曲在一起,像在起舞,燃烧完成后竟没有留下一丝灰烬。
回到“921”后,我如往常一样收集吴久的字,但在发给编辑之前我进行了大量的修改,我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证明自己的目的,我改动里面说话的语气,故事的结局,把死的写活,把正义写成罪恶,我乐此不疲,并坚信自己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再创作。我们的小说因此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状态,前后矛盾,分崩离析,如同一个精神病人在和他的另一种人格角力。
他开始提醒我,或者说,警告我。他对我的改动非常不满,并以我为原型创作故事,里面述说了忠诚、顺从、臣服,指导我应该像他一样去真实体验每个角色的人生,主角是乞丐就同样要去乞讨,主角是杀手那就要去来一场货真价实的谋杀。
我受够了他,对他的要求不加理会,于是吴久暂停了文字的“生育”,再然后他开始发臭,我并没有闻到气味,还是敲响房门的警察和物业告诉我才知道,他们将吴久从衣柜拖出,他居然已经腐烂。
“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朋友。”
“你什么时候发现死者死去的?他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半年前。他是自杀。”
“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茫然地看向造访者,下意识地说“因为我想看他的小说,他的身体会制造小说。”
他们一脸困惑,其中一个打电话通知法医,我则在他们的监视下死死盯着吴久的尸体,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我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生出文字的时候,一个漆黑,方正,轻盈的字滚落出来。我近乎咆哮地喊了出来“快看!”
那些字像往常一样不断出现,我在经过警察的同意之后开始将它们汇集成完整的故事,这次的故事叫《迷宫》,有关于一场凶杀,死者正是吴久自己,上面详细地描述着他的一切,姓名籍贯血型星座,他如何辞职,如何把自己困在这间屋内不断地写作,又是如何被一个闯入者谋害,将他吊死在一场黄昏中,而那个杀人者正是我。
吴久详细地描写了“我”和他相识的始末,我劝说他代笔无果,然后出于嫉妒和愤怒杀害了他,以及如何窃取他的小说,瞒过所有试图找到他的人,和情人在这间房里做爱,到最后我烧掉了他的小说。
房里的时间陷入了停滞,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喃喃自语不断重复道“不是我杀的,他是在报复我。”
警察用手铐把我铐了起来,我虚弱地坐在椅子上,直到赶来的法医做完初步检测,拍完照片要把吴久带走,我才如梦初醒,奋力挣脱之后我喊道“不要带走他!他不能离开这里!”
他们惊讶于我突然地爆发,冲上来一起把我摁倒在地“老实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吴久的尸体被抬出房间,他的文字也被当作证物拖走。几乎就在吴久离开房间的一瞬间,他像一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越来越大,直到触碰到天花板,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成千上万的“字”涌了出来,如同一场海啸,一场雪崩,一场洪涝。它们不再轻盈,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源源不断地从吴久那具牢笼里冲出来。
“字堆满了走廊,然后是公寓、街道直至整座城市,文字追赶文字,故事堆积故事,它们把所有人包围起来,每个人都被困在吴久的小说里。以吴久为轴心,向西北417米是一篇潮湿阴郁的小说,向南670米的故事却热烈童真,它们把城市割裂成无数个部分,路线离奇曲折,气候也各不相同。人类无从攀爬,也找不到逃脱的方法,任何武器都铲除不了这些字,迷宫完成,末日降临。”
这就是吴久最后一篇小说《迷宫》的结尾,这就是他的迷宫。
作者/顾连川